万两钱庄的后院，竹影婆娑，灯火晦暗。
众人围坐一团，议论着刚刚从京城传来的圣旨。
“我就说，皇室中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当老大的那个！”王琦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在抖，“小叶信了个好的，结果呢？不光没把宁王那老匹夫怎么样，一根独苗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此事有蹊跷。”蓑笠妪眉头紧锁，“三皇子呈上金箔，非但无功，反而有过。皇帝此举实在不合常理。”
大家不由点头，铁面翁随即冷声道：“我看就是那皇帝老儿昏了头！宁王是叛国贼，不杀便罢，竟还为了他去罚一个无辜的皇子，简直荒唐！”
“何止荒唐，”慕容嫣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她眉头紧蹙，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峨眉镇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这根本说不通。皇帝即使要保宁王，何必去禁足一个并无实权的三皇子？还这么大阵仗。他就不怕别人打听多了，金箔一事跟着暴露？”
院子的另一角，云鹰和风雷远离众人，超然物外地靠着院墙，一派淡定平静。
云鹰举起干枯的手掌仔细端详，风雷则抱着手臂，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甚至打了个哈欠。
对他们而言，中原的皇帝是谁，哪个皇子得势或失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离开大漠来到中原，目的只有一个——听从教主的命令。
众人你一言我语，皆是愤愤不平，却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叶起从得知圣旨内容便一直沉默，突然，她猛地挥拳重重砸在石桌上，“砰”的一声闷响，一条裂缝将桌面一分为二，月光投在另一半，乍看恍若阴阳两割，黑白分明。
所有人的议论都停了下来。
叶起眼睛瞪得滚圆，燃着熊熊的怒火。
“说不通？有什么说不通的！”她冷笑一声，声音清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官官相护，蛇鼠一窝！咱们把证据捅到天上去，他们嫌扎眼，就把递刀子的人手给砍了！这道理，还不够简单吗？！”
叶起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在场所有义愤填膺的人瞬间冷静了下来，却又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蓑笠妪沉沉叹了一口气，“即使碍眼，怎还会处罚皇子？这砍手，砍的可是自己的亲儿子。除非他想把皇位传给宁王，不然我实在想不通，可宁王通敌叛国的铁证在前……”
就在这时，慕容嫣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人。
裴序独自坐在石阶上，背对着众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的冷月剑，仿佛想将那清冷的剑锋擦得更亮一些。
慕容嫣脑海中灵光一闪，峨眉山上，裴序与江南雪那番让她云里雾里的对话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裴序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裴兄，这是不是就是你和小雪花当初所说，此事和太后有关？”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裴序身上。
一提到太后，大家立马顿悟，当即破口大骂，声音大到守在院外的掌柜的叫苦不已。
“是因为太后要保宁王？”
“那太后的脸也太大了！”
“他们倒是母子情深，皇帝不杀宁王反倒罚自己的儿子，怕不是个窝囊废吧！”
裴序擦拭剑身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因为不敢去看叶起的眼睛。
他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与愤怒，怕这些肮脏龌龊的权谋算计，会玷污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
裴序缓缓站起身，依旧背对着众人，声音低沉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他的声音不大，却冰冷无比，瞬间让喧闹的庭院安静了下来。
裴序的目光落在手中倒映着月色的剑锋上，凤眸幽深如潭，不见半点波澜。
“第一只鸟，是宁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个曾经的皇帝，居然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凭他之前如何尊贵，都会被彻底打垮，被拔除所有羽翼，成为一个毫无威胁的废物，永远不能再干预朝政。他的存在，将成为太后脸上一个永远的污点，时刻提醒着她，她的儿子是个叛徒。”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令人作呕的肮脏事一次性说完。
“而这第二只鸟，也是最重要的一只——就是太后。”
慕容策眉心一蹙，插话道：“太后垂帘听政多年，朝中大半官员皆出自其门下。现在的这位登基以来，虽亲政勤勉，但在许多大事上，仍旧处处受制于太后。听说去年他欲推行‘新商税’以充国库，便是被太后以‘与民争利，非仁君所为’驳了回来。”
“不错。”裴序看了慕容策一眼，“皇帝想固权，太后想守旧制，两宫之争，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而罗挽大人，虽是天下称颂的清官，却也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
众人一惊，叶起更是猛地抬起头。
裴序继续道：“宁王的一己私欲，便是皇帝手中最好的一把刀。用这把刀，既能砍向太后的亲子，又能除掉太后的心腹，可谓一箭双雕。”
“自己的亲儿子犯下这种重罪，太后身为母亲，为了保住儿子的命，必然要动用她对皇帝当年的‘拥立之恩’。可这份恩情，就像一碗水，用一点就少一点。用在保一个叛国的人上，这份天大的恩情，也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众人骂声顿止，听得心头发寒，慕容嫣更是脸色发白，她看着裴序孤寂的背影，嘴唇哆嗦着，喃喃道：“那……那杀罗挽的不会是皇……”
“确实是宁王。”裴序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谢三刀确实是宁王的人，也是那一晚的凶手。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幽深，“金箔密信之事何其隐秘，宁王行事再如何张狂，也断然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罗大人掌管赋税户籍，与军政之事素无瓜葛，她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这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引导，将这把刀递到了她的手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慕容嫣彻底明白，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环环相扣的局。
慕容嫣恍然大悟道：“所以，长公主并非无法将证据送达天听。”
裴序终于转过身，目光却避开了叶起。
“当年先帝在时，最是疼爱长公主，甚至一度属意传位于她。若不是当今太后手段狠辣，用雷霆之势将宁王扶上龙椅，现在的皇帝是谁，还未可知。如今有机会能一举扳倒太后母子，长公主又岂会错失良机？”裴序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至于紫銮殿那位……他既然早已得知真相，如今不杀宁王，自有自己的考量。”
随着裴序话音落下，那张由皇权、亲情、仇恨与野心交织而成的大网，终于在众人面前缓缓铺开。
长公主借罗挽之死，报当年失位之恨。
皇帝借宁王之罪，削太后之权。
而太后则为了保全亲子，不顾昔日门生在天之灵，也不惜耗尽与皇帝的君臣恩情。
他们每个人，都在这盘棋上落下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子，每一步都精于算计，每一步都只为自己的权欲。
在这场冰冷无情的纷争里，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所以，皇帝不会杀了宁王。
甚至连任何像样的惩罚都不会有。
这个事实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原来，他们舍命相搏的“真相”，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不过是一件可以被随时利用，又随时抛弃的工具。
可罗挽呢？
那个为国为民，两袖清风的罗大人呢？
她全家三十六口的冤魂，就只配成为这场帝王权术博弈中，一颗被碾得粉碎的棋子吗？
付懿呢？
那个护国杀敌，侠肝义胆的付大侠呢？
他马上就要被当成替罪羊推上法场问斩，他的清白与性命，就只配成为皇帝用来消耗太后恩情的一件冰冷的筹码吗？
所谓的公道，所谓的正义，在他们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蓑笠妪等一众江湖老人总是红光满面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死灰，他们可以不惧江湖仇杀，不畏刀光剑影，可面对这种无形且无法用武力抗衡的庞大势力，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慕容策温润的脸上血色尽褪，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痛苦的神色。就连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慕容嫣，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地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失望。
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一种力量，是拳脚功夫，是刀剑斧钺，是用上十八般武器也永远无法触及分毫的。
那是一种足以颠倒黑白，玩弄人命于股掌之上的，令人绝望的力量。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声堪称愉悦的大笑突然响起，那笑声清脆响亮，在压抑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皇帝不杀，”叶起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惊愕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我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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