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珩很快就后悔听信了她。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城门口,阿晓传授毕生所学,教他如何乞讨。
“最能博取人同情心的呢,就是装惨,而最惨的,就是装残。”
阿晓把手缩进衣裳里,一条腿屈膝绑在大腿,用绷带缠起来,宽大的破褂罩着,半趴在地上俨然一副断手断腿的残人模样。
“你看,我这样像吧,你等会就这么干。”
少年目露鄙夷之色,义正词严道:“你这不是欺骗吗?”
“不骗没钱啊,这儿这么多乞丐,你不装残怎么突出优势,怎么叫别人可怜你给你钱。”
萧韫珩扭过头,“我不干。”
他自小灌以仁义礼智信,授君子之道,断不会行此坑蒙拐骗之事,甚至听一字眼都羞愧难当。
阿晓觉得他古板极了,走上前扯了扯他的手,附在他耳旁,“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我跟你讲,这儿一半以上的人都是装惨装残,前面那个,筹钱给娘治病的,他娘早八百年前就埋土里了,还有那个,那个跪在木板上两条腿都没了的,实际上他的腿都藏在扁木箱子里,施粥的时候属他跑得最快,还有还有那个……”
耳畔的气息是热的,诉着骗行,少年微微蹙眉,别扭地从她手里挣脱开。
阿晓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习以为常,甚至不懂男女之别。
“喂,你到底干不干。”
萧韫珩依旧强硬:“我不干。”
见拗不过,阿晓只好道:“这样,你看着我。”
萧韫珩道:“我不骗人。”
“放心,这次保真诚的。”
阿晓从石像后走出,跪在道路旁,吃饭的家伙放在膝盖前,看见有钱打扮的人或大户人家的马车,就声情并茂,声如洪钟地双手大拜磕一个头,惹得所有人都往她这里看。
“祝小姐觅得良缘,愈来愈美。”
“祝夫人儿女有福,容颜永驻。”
“祝老爷财源滚滚,健康长寿。”
实在瞧不出身份,她就喊,“祝贵人万事如意,好事连连!”
一辆马车滚滚驶过,停在她面前,里面传来一道年轻公子的声音,“阿风,赏些银子。”
阿晓赶忙磕头,“多谢公子!祝公子觅得佳人,心想事成。”
一颗银子落在碗里,那小厮道:“错了错了,我家少爷立誓要先立业再成家。”
瞧出那小厮身上还背着书,阿晓道:“那祝公子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多谢姑娘。”那人笑了笑,喊小厮上来,马车滚滚长去。
阿晓咬了下银子,喜滋滋捧在手心里,转头朝站在石像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过来。
少年迟疑了下,缓缓走过来。
“看明白了吧,你等会就跪在这,对了,这个不仅声音要响,还要包含感情,更要有眼力见,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吉利话,也算你小子幸运碰到了我,话术我都说给你听,听几遍就熟了。”
“我不干。”他冷不丁一句。
阿晓火冒三丈,差点要跳起来,“你怎么什么都不干!”
“这很丢人。”
他向来风光霁月,从未想过要在大街上跪地大喊大叫,为了铜臭阿谀奉承,无法忍受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不是看太子,是看着丑角,无法忍受施舍,可怜,无法屈膝,跪在肮脏的泥地上。
“我看你是少爷日子过惯了,无法忍受我们这些最底层人的日子,你清醒清醒,你现在可不是少爷了,面子不是最重要的,活着有饭吃才是最重要的。”
阿晓语重心长道。
萧韫珩一顿,在思考她的话,若是反贼称帝,他便不再是太子,众星捧月不过浮生一梦,他又该何去何从。
“还有,你还欠我黄芩的钱呢,于我这种穷鬼而言五文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这你必须还我的,怎么,你还想欠债不还钱?”
萧韫珩低声反驳,“不是。”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欠债的人。
“那你就给我乖乖丢了面子,不过,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不求你像我刚才那样,你毕竟第一次,不太适应,慢慢来,跪着总会吧,丢一个铜板说一句谢谢。”
少年捏紧拳头,垂着脑袋,良久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好。”
萧韫珩看了眼脏兮兮的地,蹙眉折了几片叶子均匀垫着。
阿晓在旁看,叹了声穷讲究,也随他去了。
他掀开膝前的白袍,屈膝跪地,腰挺得板直,双手置在腿上,跪得斯文,与其说是乞讨,不如说是在冥想打坐。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端着这副高傲姿态谁可怜你。”
于是萧韫珩低下脑袋,背还是挺得板直,说了白说。
几个年轻姑娘经过,望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羞红了脸窃窃私语,阿晓耳朵灵,听她们道:“这小乞丐长得真俊俏,头一次见这么俊俏的人。”
“年纪小小就出来乞讨,蛮可怜的,不如给他一点钱?”
“我给你钱,你去。”
“害羞什么,我们一起去。”
倏地,两枚铜钱落入碗里。
萧韫珩作揖,“多谢。”
阿晓低头,盯着他的脸看,他格外爱干净,脸上洗得一丝不苟,晨曦下像块玉,透亮发光,比这的所有人都要白。
阿晓第一次知道,原来脸也能吃饭。
她道:“行了,不必低头,把你的头抬起来吧。”
萧韫珩茫然地抬起头。
效果显著,落在碗里的钱愈来愈多,下至花季姑娘上至已婚妇人都格外喜爱他这张脸。
阿晓望着碗里的钱乐不思蜀,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待着,回去的路你记得吧,太阳下山前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回来了。”
萧韫珩问:“你去哪?”
“我回庙啊。”
“你不在这乞讨吗?”
她背手,“有你在我还要饭干什么?”
萧韫珩算是明白了,“所以,你是要我替你乞讨。”
“不然我为什么收你做我的小弟,我是老大,老大干什么活,都是小弟干活,不过,你认真干,我也会分你一成功劳的。”
阿晓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承着厚爱,少年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那好比是逆鳞,目光不悦躲开。
他跪到傍晚回去,看见少女躺在一张绑着绷带的破椅上,悠哉惬意嗑着瓜子。
阿晓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太棒了,不用再每日起早贪黑,喊破嗓子要饭,美滋滋提早过上养老日子。
瞧见王行过来,她招了招手,“怎么样呀今天!”
他把碗递给她,“今日的一成钱我不要,就当还你的债。”
“呦,你小子很有悟性嘛。”
阿晓喜滋滋把钱都装进兜里,摸了摸发出闷响的肚子,“你回来正好,我刚好饿了,你去给我找些吃的。”
老大叫小弟找吃的这也没什么问题吧,她瞧刀疤脸和他那一群小弟也是如此,喂吃的,捶背的,还有搓脚的。
王行望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去哪给你找?”
“这好办,你找个馒头铺,蹲在那一直盯着,老板于心不忍可能会赏你一个馒头,你就说谢谢。”
他问:“那要是老板不给呢?”
“那你就等馒头不小心掉在地上,不过很看运气的。”阿晓跷着二郎腿,转头朝他笑,“当然你想快点的话,直接偷,但你应该会被暴打一顿。”
他当然不想行抢掠之事,也不想吃掉在地上的馒头。
于是巴巴地蹲在馒头铺前,傍晚岭州大部分馒头铺都收摊了,只有一家还在卖,一直等天黑,最后剩的馒头铺也要打烊了。
日已尽沉西山,街上寥寥无几的灯笼闪着弱小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晃。
夜里的风有些凉,单薄的衣裳贴在身上哗哗卷起浪。
“呐,看你蹲这么久给你一个馒头吧,明天可别来了。”
老板关门时,扔了个馒头在脚边,滚了几圈,裹了层泥巴。
很脏,但他的肚子饿极了。
更不想再挨冻,这是他唯一的馒头,于是伸手捡起,擦了擦泥土,撕掉外面的皮,吃了半个馒头。
另外半个馒头他带回去,丢给躺在稻草窝里呼呼大睡的人。
闻到馒头香,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抬手揉了揉眼皮道,“嗯,你回来了?我等你都等睡着了。”
她抓起地上沾了灰的馒头直接送入嘴里嚼。
“这有灰。”他忍不住提醒。
“又没关系。”她不以为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吃完,她倒头继续睡,睡姿四仰八叉。
萧韫珩凝望她半晌,折身走向屋外的茫茫黑夜,他靠在庙外面的石柱上,地上垫了干草,还是很硬,他闭上眼睛歇息,渐入睡梦。
每日,萧韫珩早起去城门口乞讨,傍晚回来把一日的收成给阿晓,她则坐享其成。
早起于萧韫珩而言,并不是件麻烦事,从前在皇宫,五岁起他每日卯时三刻起读书,从四书五经到治国政要。
而不是乞讨为生,受人驱使。
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日,阿晓掂量着碗,“钱怎么越来越少了。”
萧韫珩道:“恭王增税,百姓比以往更节省开支,施舍的钱也就日渐变少了,毕竟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求他人怜悯终究不是长久的事。”
阿晓盯着他的脸瞧,眼神意味不明。
萧韫珩偏头,“你盯着我做什么。”
“王行,你这张脸做乞丐白费了。”
萧韫珩以为她有更好的活干,他早受够了做乞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跪地乞讨,一股不明的羞辱在心中积压许久,于是问:“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阿晓打了个响指,“我昨儿路过象姑倌还见里面的妈妈招小倌,里面的小倌一天挣得比我们一年讨饭的钱还要多,不如……”
“你想都别想。”
少年脸色阴沉,皱着眉头,嗓音极为寒冷。
阿晓讪讪一笑,伸手扇风,消消他的怒气,“诶呀,你别生气嘛,我随口说说的。”
他眉头依旧紧蹙,怒气不减。
直到少女思索道:“我倒真有个点子,明早你大可睡晚些,等我喊醒你,你随我出去一趟 。”
萧韫珩半信半疑,松开眉头,罢了,再信她一次。
翌日清晨,萧韫珩习惯性早起,靠在掉漆炸了鳞的断柱上,望着红日从群山中升起。
柱影一点点缩短,少女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从庙里走出,闻声他慢悠悠扫去目光。
“呦,竟然比我起得早,难得晚起,我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呢。”
她用清水搓了把脸,简单粗暴,临近正午,金灿灿的阳光下,小麦色的脸颊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闪烁光芒。
“走吧。”她擦了把水,往后招了招手。
大街上熙熙攘攘,阿晓把他带到这里来。
萧韫珩跟在她身后,茫然问:“今日什么安排。”
“你跟着我不就知道了吗?”
少女四处张望,似是在挑选什么,像丛林里的鬣狗,四处嗅,若是有可怜的灰鼠和野兔被她嗅到,那真是倒了大霉。
不知为何,他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更有种不好的预感。
少女的眼睛倏地一亮,萧韫珩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扯了扯他的手臂,激动道:“你看到没有。”
他不懂,“看到什么?”
“那个头上顶着玉冠,穿得花红柳绿的胖子,就脸上长痦子的那个。”
他迎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解问,“然后呢?”
她自夸自豪道:“我等会把他的钱袋子扒下来,给你露一手,以后慢慢教你。”
萧韫珩瞳孔一震难以置信,拽住她蠢蠢欲动的手臂,“你这是偷窃!是犯罪!”
阿晓赶忙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点。”
萧韫珩把覆在嘴唇上的手扒下来,盯着她,眼神格外严肃。
“我原以为你只是做些坑蒙骗人的勾当,没想到你竟然偷窃。”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以为这个人只是懒了些,狡猾了些,贪财了些,无法选择出生,没有人教她,才投机取巧坑钱,但至少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偷窃毕竟是犯罪,开了一道口子后,若纵容下去,演变成烧杀抢掠,便无法挽救。
他劝诫道:“你知不知道按照大启律法偷窃轻则劳役半年,重则绞刑。”
她显然不当一回事,“哎呀,你放心,我偷东西很厉害的,不会被发现的。”
他已经觉得她无药可救,“这不是发不发现的事,偷窃乃恶行,是道德败坏,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阿晓反驳,“我也是挑着偷的,就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他是我们这有名的恶霸,经常奴役百姓,强抢民女,像什么当街纵马,毁人铺子常有的事,我这是替天行道,老天夸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遭报应。”
“那也不行。”萧韫珩劝道:“他行恶事自有恶报,但绝不是你以恶报恶,反正偷窃绝对不是件好事。”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板,哎呀,不跟你说了,他都要走了,我好不容易挑准时间逮到他。”
阿晓使劲抽出手,急急忙忙往目标走去,临近时,步伐慢了些。
她偷钱袋子是跟老头子学的,神不知鬼不觉,顷刻间落入掌中。
此刻也十分自信,视为囊中之物。
萧韫珩望着她的背影,紧张地握起拳头,心中五味杂陈。
油头滑面的男人兴致勃勃走在街上,摇头晃脑,忽然与前面一个少年对视。
少年一直盯着自己,很奇怪,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腰间,恰巧看见一只手握着自己的钱袋子。
“小偷!有小偷!”
阿晓正要神不知鬼不觉顺了他的钱袋子,倏地手被拽住。
好在她的手臂十分细,轻而易举抽出,恶霸家的家奴围上来,除了偷窃,她逃跑也是一绝的。
两下回合,她像一条泥鳅逃脱。
萧韫珩以为她被抓了,生出一丝惋惜,忽地看见她跑出来。
嘈杂的人群,所有人目光看过来,她像条泥鳅一样滑出,朝他跑过来。
嘴里大喊着,“跑!”
还未回过神,手已经被拽住,脚被动狂奔。
身后的家奴提着家伙追赶。
萧韫珩缓过神,身后的人喊着别跑,他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秋日的风明明是温和的,此刻凛冽,犹如刀子刮在脸颊上。
“你不该抓着我跑,不然我就成你的同谋了。”
跑在前面的少女喘着气,“你那样子一看就跟我认识,不是也会被屈打成招的。”
萧韫珩无可奈何,他不想成为她的同谋,但事已如此,他只好问。
“他们会抓到我们吗?”
“不会的,跟着我跑,我能甩掉他们。”
她带着他跑进一条错综复杂犹如树根的小巷,半炷香功夫,背后已听不到家奴的声音遥遥在后。
阿晓握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萧韫珩的嗓子也没好哪去,像口干涸的井,底下的泥土皲裂,一呼吸,冒着血腥味。
他扶墙,难受地咳了几声,“我就说不该偷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不就来了。”
阿晓反驳道:“明明都怪你,谁叫你一直盯着我偷他钱,不然也不会被发现,要不是我熟悉这里的路,我们两个就要蹲大牢了。”
萧韫珩继续反驳,“我瞧着这是老天给你的警告,劝诫你不要偷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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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起要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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