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州这场秋雷前半夜响个不停,到后半夜才停歇。
初晨清风徐徐,乱石间生长出的杂草叶尖泛黄,风拂过,窸窸窣窣抖下昨夜残留的雨珠,屋顶的雨水顺着檐角落在地上的水洼,荡起一圈圈涟漪,水面相互依靠的人影也跟着模糊。
风中的气息沁人心脾,除了雨后泥土草木味,还夹杂着股清冽的气息,像雨后幽谷里的山茶花,吐露淡淡芬芳。
少年眉心一蹙,缓缓掀开眼皮,视线逐渐清晰,连同那股清冽的气息。
他诧异何时睡了过去,更诧异睡在阿晓的肩头。
少女还在睡,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纠结该不该叫醒她,动作极轻极缓,偏了偏头,看向她。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薄薄覆在小麦色的脸颊,还沾了一点泥巴,她很瘦,像根豆芽挂在他身上,因长期食不果腹,脸颊微微凹陷。
她嘴一张一合,听不太清,萧韫珩眯着眼仔细听。
“钱,好多好多钱。”
“有了钱,我要买酱肉饼、猪蹄子、卤鸡爪、桂花糕……”
果然梦里除了钱就是吃的,萧韫珩轻叹了口气,忽得肩头一股湿热,偏头瞧,见她嘴角流下一道哈喇子,白色的瞬间布料染湿了一块。
他脸色一黑,没再顾她睡不睡,连忙把她推开,下意识伸手去擦,可望着那滩液体,嫌弃地拧起眉头,迟迟下不去手。
阿晓正梦见自己坐在金子堆上啃着猪蹄,忽然一片海浪打过来,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腿蹲了一晚上顿时百蚁蚀咬,她龇牙咧嘴,睁开惺忪的眸。
“你干什么!”
阿晓怒气冲冲又茫然质问。
“你口水流我身上了。”他冷声道。
“不就流了口水嘛,风干了就好,至于打搅我的美梦,真是的。”
风干?萧韫珩太阳穴一直跳,忍耐问:“你有帕子吗?”
阿晓觉得离奇,“我怎么可能有那玩意。”
“也是。”他无奈颔首,“是我高看你了。”
阿晓嘁了一声,“那有钱人不都还吃干了的燕子口水嘛,我的口水不也一样,这乞丐窝就你娇气一点。”
“那当然不一样,燕窝乃补品,人的口水……”他摇了摇头,“恶心。”
阿晓反驳,“你自己不也有口水,而且我听别人讲成了婚的人还要嘴巴跟嘴巴贴在一起,吃对方的口水,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吃你媳妇的口水。”
萧韫珩觉得与她讲不通,讲不通就算了,还要讲些粗俗的歪理,他偏过头,“罢了,我不与你讲。”
阿晓指着他一笑,“哦我知道了,你是没钱,娶不到媳妇。”
“盖,阿,晓!”他转过头,一字一句喊她。
“行行行,我不笑话你讨不到媳妇。”阿晓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起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韫珩说着目光倏地一顿,直直地盯着她,双眸夹着丝疑惑。
阿晓起身一半,迎着他这样的目光,莫名其妙,她不解问:“你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做什么?”
他的目光还带着点担忧,“你后面,好像有血。”
阿晓看不到后面,但低头瞧见她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滩半个拳头大小的血迹,她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是湿热的,从她身体里涌出来,不像是沾上的。
“你……受伤了?”王行问。
“不知道啊。”阿晓想了想,嗔怪道:“不会是你刚才推我,撞伤我的屁股了吧!”
萧韫珩心里涌上一股愧疚,原本因口水燃起怨气此刻烟消云散,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我方才的力气一点也不重。”
他问:“你觉得你的臀疼否。”
阿晓愁眉苦脸揉了揉,“屁股倒是不痛。”
她又捂上自己的肚子,“可是我怎么感觉我的肚子隐隐作痛。”
“肚子?”萧韫珩喃喃。
阿晓瞳孔倏地一震,“难道是内伤?不会是我的肠子烂掉流血了吧?”
她想起附近有个老人肠子烂了血流个不停,没过几日就死了,可她还那么年纪轻轻,她还不想死啊。
眼泪顿时涌出糊了视线,她仰头哀嚎,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
“啊!天要亡我盖地虎啊!”
“大早上吵什么吵!”刀疤脸从庙里走出,举着刀对向泪流满面的阿晓,“又是你们两个!真当老子不会杀了你们!”
阿晓停下声,抹了把眼泪,双眸空洞,毫无生气开口。
“无所谓了,你杀了我吧,早死晚死都得死,与其被折磨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她脸色黑沉沉,软绵无力地跪在地上,丢了魂似的歪着脖子。
“来啊~~杀了我吧~~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我一定会放过你的~~”
刀疤脸握着刀连连退后,哆嗦道:“你有病啊!”
“对啊~~我有病~~”
“脑子有病吧你。”刀疤脸收了刀,摇摇头嫌晦气离开。
阿晓缓缓转过头,“要不你来?给我一个痛快。”
萧韫珩拒绝,“不要。”
阿晓冷哼了声,“你好绝情,连死都不让我死,你知道吗,以前附近有个人就是肠子烂掉流血而亡,说不清到底是血流光了死掉,还是疼死被折磨死的。”
少年不语,俯下身,睫毛微扫,眯起双眸打量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记住我最后的容颜?好吧,老大允许小弟看,但你要不尊敬一点跪下来看。”
少年摇摇头,“我在想,你好像是个姑娘。”
阿晓蹙眉,“什么好像,我明明就是!”
他第一次惊觉她是个姑娘,望着她凄惨的模样,眼角还残留着泪珠,他嘴角微微勾起,轻笑了声,“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不会死。”
“真的?”阿晓抹了抹眼泪,眼睛一亮,“那我是怎么一回事。”
他迟疑,觉得这事男子与女子讲,终究失了礼数,可望着她迫切寻求真相的眼神,以及她实在不大像个女子。
于是漫不经心道:“你大抵是来癸水了。”
“癸水?”阿晓嘴里念了念,问:“这是什么玩意?”
萧韫珩震惊不已,“你连这都不知道?每个女子都会来癸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老头子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没教过我,况且他一个男的,他或许都不知道。”阿晓看他好像懂的样子,于是问:“那来癸水的时候该怎么办,让它一直流着?”
“当然不是。”他想不到有一日会教人这些,回忆皇宫里母后曾提起过的,拗口道:“你需要月事布。”
“哪里弄月事布?街上有卖吗?”
“或许有。”
“那你去帮我买,我到附近的河边等你。”
萧韫珩蹙眉:“凭什么?”
“我是老大,你是小弟,你得帮我,况且我肚子痛,寸步难行。”她捂着肚子,气势汹汹哀求。
萧韫珩望着她臀上的血迹,想来也是,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这副模样出去,于是妥协。
“好吧。”他点点头,勾起唇角,“不过,以后分成,你七我三变成你六我四。”
“你无耻!”
“你还想不想我帮你。”
阿晓道:“好吧。”
反正还能反悔。
阿晓往河边走,萧韫珩急匆匆出门,一转身撞到隔壁的王婆子,他连忙扶住王婆子手里的鸡蛋篮。
王婆子拍着胸脯,呼了口气,“你这孩子,急匆匆地做什么。”
他直言不讳,“我去买月事布。”
王婆子笑道:“傻孩子,哪有卖月事布的,都是姑娘家自己缝的。”
少年问:“那您家中可还有月事布。”
王婆子爬满皱纹的脸颊罕见红润,“俺早十几年没癸水了,去去去,你这小子真不知羞,不与你说话了。”
萧韫珩一脸茫然,若是没的卖,又该如何。
他回到破庙,庙里面没有人,都出去要饭讨生活了,阿晓的稻草窝里摆放两个破破烂烂的箱子。
箱子上面还放着针线,他想起她那满是补丁的衣裳,她平日里就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破衣裳,她针线活不是那么好,补丁上面的针脚歪七扭八。
一片落叶打旋而落,头顶除了遮雨的屋檐,墙壁有一口洞,伸进一根树枝,因常年不见光线没有外面的茂盛,树叶稀疏泛黄。
他坐在那根树枝下,握着手上的针线研究。
阿晓清理完血迹,蹲在河边,迟迟不见王行过来。
这小子怎么还不过来,莫不是卷着钱逃了。
日已上三竿,阳光和煦,微风徐徐轻拂她的发丝,阿晓托着腮,温暖的阳光烘烤得眼皮子都要耷拉下去。
睫毛垂下的模糊视线里,天地飞过一行大雁,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渐露,朝她走来。
阿晓眼皮子一睁,朝他挥手道:“我在这!”
萧韫珩一眼就看到她蹲在树旁昏昏欲睡,走过去把东西给她,“给。”
“这就是月事布?”
阿晓拎起来打量。
“可能是吧。”他小时候曾不小心在宫中见过,依葫芦画瓢,见她毫不避讳拎起来看,蹙眉道:“诶,你别拎这么高。”
阿晓不以为意,问他:“你在哪买的,这东西要多少钱呀?”
“市场上没的卖,王婆子说这东西要自己做,所以,这我做的。”
“你做的?”阿晓诧异。
他淡然点了下头,“嗯。”
“哇塞,王行,你也太棒了吧。”
她戳了戳里面软软沙沙的东西,“这里面是什么?”
“碳灰。”
他不知道女人的月事布里面会放什么,但想到炭灰能吸水,想必能吸血,于是就往里面放了些。
阿晓眼睛弯起,弦月似的,“王行,想不到你这人还蛮好嘛,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你卷着我的钱逃了呢,原来你是在亲手为我缝制月事布呀。”
萧韫珩总觉得这话不太好听,蹙着眉头挑词道,“你就是这么揣测我的?”
阿晓扇扇手,“哎呀,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十分感谢你。”
“好吧。”少年偏过头。
耳畔是阿晓的疑惑声,“不过我怎么瞧着这布料那么眼熟呢?”
他平静答:“我想着这东西得干净些,翻了你的箱子都是些沾着污渍的布,好不容易在箱底看见条算干净的裙子,就撕了一块下来缝。”
阿晓神色一顿,缓缓开口,“你是说,你把我压箱底的裙子撕了?”
“嗯。”他点头。
“那是我唯一的裙子,人小姐死了扔掉的,我穿都没穿过,你给我撕了!”
阿晓拽着拳头,怒气冲冲对向萧韫珩,他转过头,不解问:“人死了的衣服你穿什么?”
“那人家的衣服也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我不管你得赔我一条裙子,我不要补丁的,我要新的,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指着他,威胁道,萧韫珩把她快要怼到脸上的手指移走。
“好,我赔你。”
三岁的小太子某一日跟母后午睡,醒来时看见母后身下的被褥有血,大声哭了起来,以为娘亲要死了。
安贤皇后见此笑了笑,跟小太子解释:“阿珩,母后不会死,这叫癸水,每个女人都会来癸水,以后你的媳妇也是,女人来癸水的时候身体可能会难受,所以以后你的媳妇来癸水的时候,你要对她好些,不要惹她生气。”
小太子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我以后一定会对她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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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忆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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