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与平静的河面相融,似无际的黑雾,倏地一道白色刺眼伸着枝杈的闪电劈开虚无,天上是一道,水面的倒影又是一道。
河面,一艘华丽精美如同巨龙的船燃起熊熊烈火,倾盆的骤雨也无法浇灭这场大火。
凌乱的火舌灼烧着脸颊,狂风呼啸,斜裹着雨水如飞针往脸上刺,尖叫声冲刺着耳膜,地上全是血,尸横遍布,恍若置身阿鼻地狱,他看见侍奉在身边的太监肢体痉挛张着口吐着鲜血,翻着白眼,倏地卷着火焰的木梁倒下,人不动了。
他听见母后喊他快跑,他迈开腿跑,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他捂着胸脯,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吐,吐不出来,他也没工夫吐,他要马不停蹄逃,不然他也会变成地上的尸体。
“这里有人!”
身后传来叛军的声音,他的心一颤。
“找到太子和皇后了!”
“恭王有令,抓到太子就地斩杀!”
黑色的铁甲如同黑蝎子闻到猎物的气息,密密麻麻涌来,他一步步退后,逃无可逃,太监和宫女一个个死于叛军剑下,尖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泼洒,闪电下浪花是红色的。
他捏紧拳头,指甲刺进了肉里,鲜血从指缝里渗出。
他今日必死无疑了,泛着白光的剑在风中冷鸣,朝他劈来,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脸颊上溅了一道滚烫的液体,血腥味扑鼻,疼痛迟迟未来,他掀开眼皮,血雾中,电闪雷鸣,母后的脸苍白,视线下移,那刀落在了母后的脖子上,卡了一半,她嘶哑着喉,残存的意念道。
“老天爷,请让吾儿活下去。”
她每说一个字,嘴里流出鲜血,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把他推下船,向死而生。
他伸出手,想握住母亲温暖的手,可越来越远,他往下坠,头顶烈火熊熊的木梁倒下来,吞没了叛军和母亲。
夜晚冰冷的河水吞没了他,脸颊被冻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一片黑暗。
天与河相融,黑茫茫一片,倏地一道闪电劈下,天色骤亮。
燃烧的大火,遍地的尸体,惊恐的尖叫,阿鼻地狱……
他不停逃跑,逼入绝境,母亲的血液,她惨死的模样……
他跌入黑暗,紧接着闪电又劈开了黑暗……
一次次循环,无数次溺水又重来。
逃不开。
岭州的夜雷雨贯穿,破庙的屋檐雨水如瀑冲刷而下,秋雷报凉,寒风瑟瑟,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身子颤抖,抹不去的梦魇缭绕在周遭。
“吵死了外面的,鬼哭狼嚎啊!”
刀疤脸本就被雷声扰得睡不着,现下雷声与尖叫声交织,他脾气不好,卷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揍人。
阿晓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毕竟是自己的小弟。
打狗也得看主人。
她走过去,立马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拦道:“消消气消消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我这就去把他叫醒,您继续睡啊,继续睡。”
刀疤脸冷声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回。”
阿晓握拳拜了拜,“谢谢大哥。”
她呼了口气,转身朝外面走去,雨水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响,外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冷,她裹了裹衣裳,眯了眯眼透过黑暗,看见角落里的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风灌进来鼓起像鱼泡,她走近,弯下腰,疑惑地望着。
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连嘴唇都是苍白的,身体止不住抖,阿晓下意识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奇怪,不烫啊,还有些冰凉。
阿晓诧异,比起手背下的体温,她更诧异他蹙起的眉头,聚着浓重的忧郁,紧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都要挤进缝里。
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话,阿晓凑近,仔细去听。
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天地一白,一声尖叫直直刺进阿晓的耳朵里。
他大爷的!
她也吓了一跳,叫出声,下意识猛地扇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闪电刹那消失在枝杈末尾,天地昏暗,阿晓捂着耳朵,转过头看向眼前的人。
少年的头歪了歪,他缓缓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摸上脸颊,抬起头,一双黑雾的眸对上少女的视线,静静地。
不惊不恼,反倒多了一丝解脱。
雨水溅起细密的水珠沾在手背,添了丝凉意。
阿晓不解,捂着耳朵一时愣住,直到庙里传出一声怒喊。
“吵什么,再吵老子真砍死你们。”
阿晓朝里面吐了个舌头,紧接着道:“诶呀大哥打雷了怪吓人的,你放心,绝对不吵了,再吵我们直接自尽,不劳您手。”
里面的人还骂骂咧咧,阿晓另一手也捂住耳朵,挪了挪手听声没了才放下,对上少年的眼眸,他眼底清明了许多。
他的手早已放下,一半脸还是那么苍白,另一半脸微微泛红,仔细瞧,能看见 巴掌印。
阿晓指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夜里乱叫吵到别人了。”
他淡淡说了声,“抱歉。”
又道:“你可以不用出来管我的。”
“你是我小弟,你犯了事也会牵连我的。”阿晓眼珠子一瞥,噘了下嘴,“不过这死刀疤脸就是不敢骂天,只敢骂你,把气都撒你身上,你的声音还没雷大呢,我就不信雷打这么响他能睡得着。”
萧韫珩低下头,如今的他任人欺凌,从前的傲气碎了一地,烂在泥土里,与丧家之犬有何异。
母亲会希望他如此狼狈地活着吗?
连他自己都如此地厌恶自己。
白色的闪光乍现,他好似看见了母亲,却是刀片陷进脖子里的母亲,鲜血泼在脸上,眼中满是血雾。
他知道这是幻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等待清醒,他不想再进入无休止的循环,像把人按在水里重复,冲进鼻子里的水涌进肺里,刺得人胸腔疼。
忽然一只手抹开血雾,粗糙的薄茧刮开脸上的血,覆上他的唇。
萧韫珩半阖着眼,鸦睫沾着水珠,雨骤大,乘着风瓢泼进来,打湿了他的脸颊。
阿晓扒着他的嘴唇,急切道:“我说你这人,不让你喊声,你就死咬着嘴唇干什么,哎呀呀呀,都流血了,你别把嘴唇给咬掉了。”
她直接两只手扒着他的牙张开,像扒着鳄鱼的上下颌。
萧韫珩一下子清醒过来,拍着她的手,皱眉口齿含糊,“把手……松开。”
阿晓松开手,他使劲咳嗽,口腔里除了丝丝血腥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油中带咸。
“你洗手没。”他认真问眼前的人。
“洗什么手。”她觉得王行莫名其妙。
他此刻才注意到阿晓嘴角的油渍,问:“你吃了什么。”
“酱肉饼。”她脱口而出。
萧韫珩追问,“缺门牙送了我们两个人每人一张饼,傍晚看你吃了精光,连地上的渣子都捡了吃,怎么夜里还有酱肉饼吃。”
她嘴角的油渍很亮,像刚添上去的,不像旧的。
阿晓摸了摸鼻子,“嘶,其实缺门牙给了三张饼,一人一半。”
“我的那一半呢?”
“吃了。”
萧韫珩知道她的秉性,也算情理之中,轻轻叹了口气。
“你很害怕打雷吗?”阿晓忽然问。
“我……”他否认,“我不怕。”
“骗人,我算是发现了规律,每次打雷时你都会尖叫,不止尖叫,你浑身都颤抖,跟被鬼缠身似的。”
阿晓指着他,他盯着她指腹上的薄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前是不怕的,后来……”
他身体又开始颤抖,眼前的手指搭在他的肩上,触碰到现实,他又缓和下来。
“嗐,打雷嘛,这好办,我小时候也害怕打雷,一打雷就哭个不停,后来老头子怎么哄我的来着,他就把我抱在怀里,拍拍背,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阿晓叽叽呱呱,最后严肃道,“作为你的老大呢,我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也抱着你,拍拍背,唱唱歌。”
他道:“平时也没见你照顾我。”
“那你到底要不要。”
“我不要。”他偏过头。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劈下,眼前刹那一闪,阿晓伸出手搂住他,“诶呀别客气啦。”
她拍拍他的背,咿咿呀呀唱了首山谣,余雷阵阵,急切的雨声盖过了微弱的歌谣,但她一张一合的唇贴在他发鬓,一清二楚。
唱得口干舌燥,她停下歌声,王行没有叫也没有颤抖,不知他是否咬着唇,那可大麻烦了,这么长时间,得把嘴唇咬掉了,她不敢看,怕那是个血盆大口的渗人画面,于是轻声喊。
“王行?”
“嗯。”他轻声回。
阿晓一喜,重重拍了下他的背,“我就说嘛,这个方法管用,你看,这不是不怕了嘛。”
“那是你唱得太难听,比起雷声,你的歌谣更恐怖。”
她五音不全的歌声缭绕在耳畔,比雷声更快冲刺耳膜的是她的歌声,也无数次将他从梦魇拉到现实,于是耳边只剩下她的鬼嚎。
很烦人,比蚊子和苍蝇都烦人。
但很管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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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忆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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