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在发抖。
江知砚下意识地就想起身坐到夏稚鱼身边,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再松松环上她的腰。
如同他俩刚在一起时的每个周末一样——依偎在沙发上看着夏稚鱼喜欢的日剧,像世界尽头浮冰上抱在一起取暖的两只海豹。
后来江知砚爬上了坚硬的冰层,夏稚鱼却还是惴惴不安地趴在狭小浮冰上。
她又胆小又瘦弱,即便明知虎鲸随时可能出现掀翻脆弱浮冰,可夏稚鱼还是不敢下来。
江知砚明白夏稚鱼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从没经历过风雨。
读书时她有爸爸妈妈,工作后又有了他,夏稚鱼的每一段人生都有人为她探路,那她自然会变得怠惰。
可人生在世怎么能一直当别人身上的菟丝子。
父母子女爱人都有可能会先行离去。
江知砚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唯一能全身心依赖的人只有自己。
江知砚坚信工作促使人成长,而自立的前提恰恰就是拥有独立稳定的事业。
尤其是对于女性而言,学会享受独处的空间和晋升的快乐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可夏稚鱼不是这样。
江知砚看的很清楚,虽然夏稚鱼刚参与工作时候的热情很高,但她从没把工作放在首位。
旅游比工作重要,赏花比工作重要,就连炖汤吃饭都比工作重要。
夏稚鱼的人生里处处都是风景,以至于她忘记了要自己砌坚实地基。
他得逼她一把,以前是,现在也是。
一年前他选择独自出国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锻炼夏稚鱼的自主性吗?
江知砚强迫自己坐回凳子上,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扣在一起,左手大拇指抵着右手腱鞘挤压、婆娑,焦灼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再给她点时间,江知砚喉结滚了滚,眉头因紧张不自觉压低,显得越发冷肃。
江知砚祖父是西班牙人,到他这一代混血的基因已经不太明显,只剩下深邃的眼窝和高挑健硕的身躯仍凸显出些混血感。
而当他生气后,眉骨不经意压低,眼皮褶子冷而斜的向太阳穴扬时,西方骨相越发立体,显得倨傲冷漠。
这种近乎挑剔刻薄的神情就跟碎纸机似的,将夏稚鱼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碾成了碎渣。
好冷……
高级餐厅的冷气是不要钱的吗?怎么比律所还冷的多。
夏稚鱼冷都发抖,她指尖绞作一团,青白手背上指骨形状清晰可见,仿佛要刺破血肉而出。
羞愧感使得她试图蜷缩成一团,可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跟这种愧疚抗争。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江知砚一样既有天分还努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抵抗不了所谓的惰性。
攥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寒意刺骨,冻到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精美的蕾丝桌布。
视线由清晰变得模糊,桌上的木质条纹也变得扭曲。
夏稚鱼不敢抬头,她用力一眨眼,两滴泪水沾湿了西装裤,水迹在丝绸布料上逐渐扩大,如同一大团污渍在人生中蔓延。
夏稚鱼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个念头——
或许,不管对华万还是对江知砚和江镜,她的存在就像是污渍。
碍眼且不合适,想除掉却没有合适的时机,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的用高温杀毒机熏烤蒸煮她。
胃里又跟翻江倒海似的哭嚎着,抽搐、扭曲、坠痛。
身体叫嚣着不合适,可她却因为割舍不掉的爱意而固执地留在江知砚身边。
可现在连江知砚都开始像对付污渍一样对付她了。
夏稚鱼后背微拱,肩膀内扣,痛苦到恨不得掀翻眼前的桌子,歇斯底里的跟江知砚绝望大吼着说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和他妈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可她用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呢?
员工吗?还是江知砚的女朋友。
江知砚又会怎么看她呢?
他的眼神是不是会从冷漠变得错愕,随后又变成像他母亲一样遮掩不住的嫌弃。
嫌弃她懒,嫌弃她笨,嫌弃她和北城这个精英城市格格不入。
心脏揪着发疼,汹涌的情绪决堤而下。
来不及说话,夏稚鱼竭尽全力克制住呕吐的**,踉跄起身,捂着嘴急急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空气中响起“砰”的一下身体和木质桌角碰撞的沉闷声响。
蕾丝桌布被滑落的泪水洇湿了一块,格格不入地沾在桌子上。
等江知砚焦急地问服务员要了湿毛巾赶过来时,夏稚鱼正扶着洗手台,吐的腰都直不起来。
她的嘴唇和脸色一个比一个白,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泪水,冷汗濡湿鬓角几绺发丝,紧紧贴在泛白的脸颊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江知砚僵在原地,莫名的巨大惶恐感席卷身体,心头像是有把刀在磨,泛起细密的钝痛。
“鱼鱼!”
他试图扶住夏稚鱼肩膀,刚伸出去的手却被一巴掌拍开。
“你别碰我。”
夏稚鱼的声音沙哑刺耳,胃酸腐蚀了口腔黏膜,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费力,她看都不看江知砚一眼,精致漂亮的脸和肢体动作上都写满了抗拒。
——对江知砚触碰她的抗拒。
她甚至倒退开两步。
江知砚被推开的手臂一僵,垂下时指尖攥在一起,落在身侧,他声音发紧,递出毛巾,
“你擦一下脸,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凝视着夏稚鱼细而白的后颈,视线一寸寸滑落至夏稚鱼瘦到清晰可见的锁骨时,江知砚顿了顿,眸色沉沉。
“嗯。”
夏稚鱼扶着洗手台,身体发软到几乎站不住,她偏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苍白、脆弱、陌生,完全看不出来她在大学的时候能独立走三天四夜的雅安徒步线。
她到底怎么了?夏稚鱼茫然的问自己,她为什么会狼狈成这个模样?
“她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江知砚的眉头越皱越深。
“好,辛苦了,尽快再安排一次体检,我会带着她去的。”
他挂了电话,夏稚鱼正好脚步虚浮的从卫生间里出来,一抬头,她正对上江知砚略带不满的眼神。
“宋医生说你上半年没去体检?”
江知砚习惯性的拉着夏稚鱼左手,五指强势扣紧她指尖,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张嘴就是斥责,
“你自己身体什么状况你不清楚吗?为什么每次体检都推三阻四?”
“我身体没问题”,夏稚鱼轻声道。
江知砚气笑了,“没问题你今天吐什么?”
“着凉了吧,空调温度太低了。”
“那你不知道穿厚一点吗?你这么大的人连照顾好自己都不会吗?”
语气里的埋怨和不满清晰可见。
深深的疲惫感倾泻而来,夏稚鱼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她说什么江知砚都有话能怼上来,这就是行业尖端的律师吗?
谈判过程中遇到问题时要抢先占据制高点,居高临下地指责相方准备不充分,在心理上占据优势地位有利于己方需求的输出。
江知砚已经把这一套贯穿到和她的日常沟通里面了。
工作生活二元化一。
夏稚鱼自嘲地扯扯唇角。
江知砚对夏稚鱼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她吐成这个样子,多半是肠胃炎,网红餐厅的饭肯定是不能吃了。
车窗外的北城傍晚处处动人,橙红夕阳染红天幕,霞光万丈。
车厢内温度适宜,夏稚鱼裹在江知砚的外套,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你先把药吃了,我跟宋医生预约了明天早上的胃镜,我陪你一起去。”
“嗯。”
房间里静了下来,夏稚鱼背对江知砚缩在被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刷着手机,被窝里传出吱哇乱叫的小狗声。
夏稚鱼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几分笑容。
江知砚把热水放到床头柜,瞧了眼夏稚鱼露在被子外面的乌黑发旋,有些不满。
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夏稚鱼宁可刷短视频都不愿意跟他说几句话,也不问问他之前的出差顺不顺利。
他俩现在哪还有个谈恋爱的样子。
只要一联系,除了吵架还是吵架,电话里吵,家里吵,所里吵。
这恋爱还有什么意思。
江知砚眉梢挂上冷意,居高临下的盯着夏稚鱼,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像胶水似的沉沉灌进夏稚鱼被窝。
但男人总是擅长于说服自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现在,江知砚想当然的以为夏稚鱼还在因为工作生气。
这恰恰也是江知砚最不能忍受她的一点。
江知砚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对待工作的态度会如此懈怠,不仅如此,夏稚鱼还会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到家里,这已经不是江知砚第一次因为工作上的小事被夏稚鱼摆脸色了。
说实在的,他还是挺佩服这样子的夏稚鱼——拒绝沟通、愚钝的沉浸在短视频带来的暂时快乐,笨的不像是个能顺利考上北城大学法硕的人。
他心里带着想法,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些傲慢和冷漠之色。
带着轻慢的打量之意沉重的压在了夏稚鱼身上。
夏稚鱼心底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一点小小的快乐泡沫像是遇到水气似的逐渐消失,她嘴角一点点抻平,屏幕里神采飞扬的快乐小狗都不能唤醒她的快乐。
所以,到底谁才是狗啊。
怎么会有像她这么倒霉的人连生病都要承受老板的冷脸。
夏稚鱼看着屏幕上比她吃的好、比她开心、还比她幸福一百倍的蓬松小狗,难过的泪水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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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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