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东京隅田川的水,看似平静,却裹挟着无数细碎的沙砾与微光,昼夜不息地流淌。转眼间,我和佐久早圣臣已站在了高中二年级的门槛上。
那个雨夜诊所的混乱、泥泞的小白鞋、还有哥哥紧贴着冰冷墙壁的疏离背影,像褪色的老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灰的角落。生活被新的秩序填满: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我和哥哥各自房间门口挂着的、标注着名字的专用拖鞋。我们的日常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屋檐下精确而互不干扰地延伸着。
哥哥佐久早圣臣,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愈发显露出锐利而冷硬的光芒。他的身高如同拔节的青竹,早已超过了我,颀长挺拔的身形在井闼山中学那套熨帖得一丝不苟的制服下,显得愈发清冷孤高。那张脸褪去了几分孩童的稚气,轮廓更加分明,肤色是常年避开阳光和人群的冷白,鼻梁高挺,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形状漂亮的眼睛,眼瞳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大部分时间都平静无波,只有在触及他认为“不洁”之物时,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几乎是生理性的厌恶。
他成了井闼山排球部毋庸置疑的王牌主攻手。那身象征着主力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竟也被他穿出一种实验室无菌服般的规整感。训练结束后,他永远是第一个冲进淋浴间的人,水流开到最大,洗刷掉所有汗水和可能沾染的尘埃。他的储物柜里,永远备着三瓶以上不同功效的消毒液。队友们早已习惯了他的“特殊”,古森元也——那个总是笑眯眯、仿佛能包容一切的表哥兼队友——成了他与外部世界之间唯一润滑的齿轮。即便如此,在热闹的部活结束,大家勾肩搭背走向更衣室时,哥哥的身影永远是孤拔而突兀的,如同鹤立鸡群,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而我,佐久早诗,似乎被时光凝固在了某个更稚嫩的维度。身体依旧像一株缺乏阳光的幼苗,纤细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折断。季节更替时的小感冒、花粉纷飞时节的喷嚏和红眼、甚至只是教室里飞扬的粉笔灰,都能轻易地成为我呼吸道的敌人,诱发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我的书包侧袋,如同哆啦A梦的口袋,永远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必备品: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抗过敏喷雾、备用的哮喘吸入剂,还有一小包单独密封的、哥哥指定的医用外科口罩。它们是我的盔甲,也是我“与众不同”的标签。
在井闼山的校园里,我像一个行走的“易碎品”标志。同学们习惯性地与我保持“安全距离”,交谈时目光会下意识地避开,带着一种混合了善意、好奇和轻微疏离的谨慎。热情洋溢的集体活动邀请,到我这里往往会变成一句温和的“佐久早同学还是好好休息吧”。课间休息时,我常常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摊开的书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光滑的边角,消毒湿巾那特有的微凉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一种淡淡的、习以为常的孤独感,像无形的薄雾,笼罩着我。
周末的家庭聚餐,是家里难得打破平行线状态的时候。巨大的长条餐桌光可鉴人,反射着头顶水晶吊灯璀璨却冰冷的光。妈妈坐在我对面,脸上是永远化不开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不停地用公筷往我面前的餐碟里夹菜,堆成一座色彩缤纷的小山。
“小诗,尝尝这个,妈妈特意让厨房少油少盐的。” 一块嫩滑的蒸鱼腩落在我碗里,“还有这个蔬菜,很新鲜,维生素丰富。” 碧绿的西蓝花紧随其后。
“谢谢妈妈。” 我小声应着,低头戳着碗里的鱼,没什么胃口。餐厅里太安静了,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爸爸坐在长桌另一端,放下财经报纸,目光温和地投向我:“最近感觉怎么样?换季了,要格外注意。需要再请家庭医生来看看吗?”
“我很好,爸爸,真的。” 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今天天气很好,我还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呢。” 虽然只是在廊下,隔着玻璃门。
哥哥坐在我的斜对面,离我最远的位置。他正用他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煮熟的虾。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某种外科手术。他面前摆放着自己的专用餐具,边缘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全程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干扰。仿佛餐桌上只有他,和他面前那盘需要被“处理”干净的食物。
妈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对了,小诗,下周末你们学校不是有文化祭吗?听说你们班准备做章鱼烧?听起来很有趣呢!要不要和同学一起去看看?妈妈可以帮你准备……”
“妈妈,” 哥哥剥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切断了妈妈的话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冰刃,“那种露天摊位,油脂和人群混杂,细菌滋生环境。” 他的语气陈述事实般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决力量。
妈妈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和无奈。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餐厅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哥哥剥虾时发出的极细微的、虾壳分离的窸窣声。我低下头,看着碗里妈妈夹的、已经有些凉了的鱼块,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餐厅分割成明亮和阴影两部分。哥哥坐在那片阴影的边缘,像一尊完美却冰冷的瓷器。而我,坐在妈妈用爱意堆砌的、明亮的“安全区”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淡香、食物的味道,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保护”的禁锢感。
我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抠着桌布上细腻的提花暗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餐厅角落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庭院里,阳光正慷慨地洒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树枝上,清脆地鸣叫了两声,然后振翅飞向湛蓝的天空。那自由的身影,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我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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