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刺眼的白色灯光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模糊感觉哥哥把我从他背上卸下来,交给匆忙迎上来的护士阿姨。我瘫在冰冷的塑料候诊椅上,像一条离水的鱼,贪婪却又痛苦地呼吸着诊所里浓重的药水味,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尖锐的嘶鸣。肺叶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反复刺穿,每一次扩张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诊所惨白的灯光和周围模糊的人影都在旋转、扭曲。
“小诗!小诗!” 是妈妈带着哭腔的呼唤,她的手冰凉颤抖,紧紧握住我的手。
“医生!快看看她!她又喘不过气了!” 爸爸的声音焦灼而洪亮,在狭窄的诊室里嗡嗡回响。
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中,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妈妈颤抖的肩膀,搜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哥哥佐久早圣臣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墙边,像一尊被遗忘的、湿透了的雕像。他紧贴着冰冷的、刷着绿漆的墙壁,似乎想最大限度地远离诊所里所有可能沾染病菌的表面——候诊椅、诊疗台、甚至是我和父母所在的位置。
他全身都滴着水,藏蓝色的短裤和曾经雪白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孩童瘦削的骨架。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雨水混着汗水沿着他紧抿的唇线滑落。最刺眼的是他脚上那双崭新的白色小球鞋,鞋帮和鞋面上溅满了深褐色的泥点,边缘甚至糊着一层厚厚的泥浆,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对“洁净”的要求形成了绝望的冲突。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掩了他眼中的情绪。只有那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
护士拿着听诊器快步走来,冰凉的金属探头贴上我滚烫的胸口。那一瞬间的刺激让我猛地一缩,喉咙里压抑的嘶鸣再也控制不住,爆发成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圣臣!” 妈妈带着哭腔回头喊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你过来,离妹妹近一点……”
哥哥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形状漂亮的漆黑眼眸望向这边,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我痛苦蜷缩的模样。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有恐惧,有对这混乱的环境和病菌的厌恶,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死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地抿住。
最终,他没有动。非但没有靠近,反而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身体更紧地贴向冰冷的墙壁,后背挺得笔直,抗拒的意味坚硬如铁。他别开了脸,视线死死地钉在对面墙壁上一张褪色的“勤洗手讲卫生”宣传画上,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妈妈…别…” 我挣扎着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胸腔里的哮鸣音尖锐刺耳,“哥哥…他…不喜欢…脏…” 每说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妈妈看着我,又看看固执地把自己钉在墙角的儿子,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用力地抱紧我,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我肺里的冰寒。
医生诊断是哮喘急性发作合并感染,开了雾化吸入和抗过敏药物。当那带着药味的冰冷雾气通过面罩笼罩住我的口鼻时,剧烈的喘息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虽然胸腔深处依旧闷痛,但至少那要命的窒息感退潮了。疲惫像沉重的铅块,瞬间拖垮了我紧绷的神经,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离开诊所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重新投入湿冷的雨夜。我陷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应该是爸爸。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意识浮浮沉沉,像一艘迷失在浓雾里的小船。
快到家门口时,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昏黄的路灯灯光切割着雨幕,勾勒出前方一个瘦小而固执的背影——是哥哥。他没有打伞,也没有被爸爸抱着,只是一个人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离我们几步之遥。雨水将他彻底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脊背,每走一步,那双沾满泥泞的小白鞋都沉重地踏进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他小小的肩膀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疏离。
我看着他被雨水冲刷的背影,看着那双被泥浆彻底玷污、已看不出原貌的小白鞋,一种巨大的、酸楚的难过猛地攥住了我幼小的心脏。比刚才在诊所里喘不上气还要难受。我努力地、极其小声地对着那个背影呢喃,声音细若蚊蚋,瞬间就被雨声吞没:
“哥哥…对不起…鞋子…”
前方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脚步有刹那的凝滞,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固执的、一往无前的步调,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有那“啪嗒、啪嗒”踩进水洼的声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我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口上。
有点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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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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