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光透过门边的芦苇帘洒在身上,明亮的光晕里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看得清清楚楚。
池生翦有些难捱这片光芒,抬袖铺盖住了面孔。
良久的静默以后,池真缟终于自如。她只是个乡野女子,无有什么远大的见识,也做不到见微知著,哪来的信心去抵过浩劫。既没有救世的本事,却要先为此变得不像自己,她或许竭尽所有终于对得起同乡,可谁又来对得起她?常言道,年华多是空许,但春风犹自等闲。百年后皆是枯骨污泥,谁又记得谁,谁还怨怼谁。
她不愿熟悉的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劫难里,不愿家园不再,可她也不愿嫁与莫师,不愿父亲酒后打骂母亲,不愿这一生将为金银或是名利熬弯脊梁。不愿的事于她这个小女子何其多,这天下共主都不来管的事,轮到她来去做,如此也换不来云东的一份功名,祖坟也不将冒了青烟。
池真缟当然会去担起这份担子,她怎能不爱这山川人气与四季更迭……
但她永远要先是自己,而后再管命里这偌大的是非。
池真缟吃下几块香芋梅花糕,干脆地问:“我看先生是温如君子,乐善可亲,何至于被逐出师门,离了那修仙世界。”
池生翦都想不通自己何以有迫切的收徒念头,只想赶紧让她行了拜师礼,从此一锤定音,谁也别来与他争抢。听闻郡上来了几位唬人的大师,紫气环绕童颜鹤发,最能忽悠住人,若他们发现了真缟这块宝玉,也来收徒,他没信心留住她。
对于她的发问,池生翦为刷个好感,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这是天定的徒儿,他的事她都可以知晓。
啊,是天定,谁也抢不走她。
池生翦移走挡脸的大袖子,双眸绽放出精明的光华,直勾勾地瞧着她,与她叙说起过往。
人修求仙途,邪魔走魔道,妖修或者修仙或者修魔,另外有灵修、鬼修跻身于冥海。
又划分宗门、世家、魔域等派系,他们互相攻讦,为资源、利益以及过去结下的仇怨数万年来争伐不休,致使修真界灵法凋敝,天地道场的补足之力,抵不过极度频繁斗法之下的灵气消弭。所以修士更加难以吸纳天地灵气攀登境界,他们难以登仙,而凋敝的天地本源力量不能支撑顶级境界大能的存在,于是大部分渡劫期的大能无法飞升就都陨落了,只剩寥寥几人隐匿避世,从不参与正道与邪道的争伐。
正道指的是世家宗门,妖魔则自领邪道。
“我所在相道仙居也是修真界顶尖宗门,长老以下弟子以实力排序,大师兄周杪两百岁时便是渡劫期,此后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正邪两道皆尊他为冱怜仙尊,我实力不如他,是二师兄。”
池真缟问:“先生今年贵庚?”
“两百,我在大师兄闭关后才开始问道,一直也没能与他讨教,但我被废前不过是大乘境,绝不是他对手……我本是卦师入道,后来机缘巧合不得不习了他修的寒剑。”
“修真界灵法越来越不济,先生百多岁时未修至渡劫,想来与此相关,”池真缟忍住有关他身份的喜悦,睫羽因着憋下去的笑而轻颤,“冱怜仙尊修行破境时,天地间灵法想来比你在之时充裕,先生亦是独树一帜的绝顶天才人物。”
池生翦翘起嘴角。
这些压在一年一月里,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已成沉疴的病灶如在消解……
他因不自量力、效仿他们的白月光这一流言,渐渐声名狼藉,他为此愤愤不平过,最终不再与人明辨,干脆张扬任性地修着自己的道,不论是卦术还是寒剑,只要越来越强,就能让一切讽刺侮辱他池生翦之人敢怒不敢言,在他面前得恭敬地唤一声师兄。
池生翦为宗门执行了不计其数的棘手任务,有些是杀人,有些是抢夺资源,从未失手过,于是成为了师门中最受器重的存在,在同辈中本就是佼佼者,在相道仙居的地位居高不下,此后更有了唯我独尊的傲气。
掌门之女,也就是师门中的小师妹,与偕臧宫宫主偕伥结为道侣。这偕伥因不服领地划分,招惹上万年大魔堂皇,被其怒而困于魔域的大邦井内,相传这大邦井只进不出,故偕伥几乎死局已定。偕臧宫与相道仙居为此事合作,一同与堂皇进行交涉,也不过是为了阻止彼此间可能发生的战弋。相道仙居自封“大道正统”,肩负复辟天地之气的重担,绝不与任何势力兴战,明面上还怕因偕伥与掌门之女的关系而引起事端。
这时,便是用到池生翦这把好剑的时候了。
池真缟疑惑道:“大邦井只进不出,并不属实么?”
讽刺的笑容在池生翦面上绽开,“师门众人与我说,定要救出小师妹的道侣,师父也说传言不实,他算出我定能从大邦井里出来,我确实出来了,但没有带回偕伥。”
池真缟看见他这扎人的神情,皱了眉为他续了茶水,这惯爱假笑的。她接着问道:“先生是如何离了大邦井的。”
池生翦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兴味地龇牙道:“我对偕伥下毒,他死在里面,换我出来。”
池真缟霎时明白过来,不寒而栗,随即忍不住生气地问道:“你师门原是让你去换那偕伥?!他们可晓得以一人替一人,缘和由你去替?!”
池生翦回想起这事已无波澜,只对她这反应有些好奇,“你为何这么想,难道不是我见死不救还恶意杀人,杀小师妹道侣有如残害同门。”
“先生既答应去了,便是为了救他。先生若要害他,不去那大邦井他也是会死的,何必再多此一举。先生对偕伥下毒,是在里面知道了大邦井的规则而为,而偕伥恐怕也知道。”
池生翦听罢,不曾否认,目光落在她烹茶露出来纤长手指,又好似不在看她,问道:“若你在我的境况,会如何做?”
池真缟举起茶杯饮了半杯,用衣袖擦拭嘴边水渍,唇齿间流窜着茉莉花既淡雅又醒神的香气,她不作思考地回道:“他有没有动害我的念头,我都是不肯为他而留在那里的,但他若不对我下手,我也不会害他。”
池生翦也学她这幅浑不在意姿态的豪饮模样,将新倒的茶水尽喝了,他不愿被她误会,如实说道:“偕伥被困在死门,我进入大邦井时算到生门就在死门中,便落到偕伥所在位置,身处其中便能感悟到这一层置换规则,偕伥与我同为大乘境,也知晓这点,于是我那时便立即对他用了毒,此毒的毒性以我的血为引,他不害我,此毒不发。”
池生翦当年自负能卜算出生门,与偕伥一同离开。
可偕伥没想到与偕臧宫联络后,让他们派来置换的大乘境修士竟会是池生翦。但他想到此人虽与自家道侣同出一门,但风评不堪,素来狂妄自大,道侣也曾对自己鄙夷这人妄学冱怜仙尊,有如今的能耐不过是易道修行、仿照仙尊的经验急功近利而来,相道仙居同辈人都不耻与他为伍,既如此,也不必犹豫能不能对他下手。这回许他是自请前来,当真以为自己能破掉大邦井吧。
偕伥只觉此人可笑,趁他入神卜算时便全力向他攻击。池生翦随即受了重伤,倒在地上眼睛耳朵都流了血,一副要陨灭的惨状。而偕伥在欣喜若狂时要跃出死门,忽然全身灵力衰竭,原来是四肢经脉都被化掉,根本不能动弹,当下便也僵硬地倒在地面。
从大邦井出来的是从血堆里爬起来的池生翦,但同时偕臧宫知晓宫主陨落,与偕伥是道侣的小师妹更是收到偕伥临死前传来的遗音。
不过,到这时,池生翦还不曾怀疑师父,他太自信实力卓越,断定掌门不会抛弃他这般既长于卦术又修得寒剑的只此一位的顶级高手。况且他对宗门有如斯贡献,相道仙居自诩“清白正道”不肯明目张胆做的事,往往是他接了命令暗地去做下的,不会有比他更颤于处理这类腌臜的人物。所以宗门对于偕伥的事是不知情的,若知情怎舍得让他去,去死得那般无用。
池真缟的心要胀得裂开了,近于扑腾着跳到了嗓子眼,挤压得窄小的喉咙随着呼吸泛起一下下苦味的痛。
这样凄惨过,被背弃的池生翦,她却……
她怎么能再抱着一己之私的欣喜,去期望他是那仙尊。
她为什么不可以把他也当做个人,同等地给予他对她的尊重与温柔。
池生翦为她眼中沁出的哀伤感到难以言喻,顿了顿,他忽然一转语势笑呵呵道:“我回宗门后,被说了几句,压在青天印下,觅得一月清闲,出来后也不用修炼了,落得个轻松……真缟,你不会要哭了吧……”
池真缟闻言羞恼道:“不及先生背着人哭,再说哭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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