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雀鸟落在棠梨树的枝桠上,或者窗棂前,拖着清脆的嗓音叫唤着。日光透过厚重的白云洒向山川、村镇、城池,与晨间的第一抹吹动酒肆茶楼青旗的微风,一起更迭岁月的进程。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1)”,雨淑随意瘫倒在池云东怀中,两人在榻上歪坐着,共读一本纸卷晕着黄、看来是压在箱底经历许多年月的诗书。她碰见读不明白的词句,本该像平日一样囫囵一眼翻过这页就是,可这会儿却感到可怕,指尖久久停留在这页未动。彻骨的疼痛好似毒蛇的鳞甲拂羽般扫过这具变化出来的躯体,她是属性极阴的山林之水,这时怎么会有在她本源之上的寒凉之感。
莫不是被这诗书里藏着的书虫噬咬到了指尖。这本诗书已是陈年累月的旧损,有成精的书虫躲在其中,也蛮有可能的嘛。
趁她这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池云东悄悄将长出青青紫紫淤痕的左手背离在身后,再用被褥掩住。
雨淑本就柔媚的音调比平时更要婉转了几分,夹杂着一些幽怨怪道:“云东,我被书虫咬着了…… ”
池云东哪里不明白她的主意,将她手中攥着的书拿过来合上了,于是像之前一样温和地问她:“那雨淑想怎么办。”
她听罢便弯着眼睛直直地瞄向他,轻飘飘地跳下了床榻,再一次求道:“我想出去,而且要和你一起出门。”
那下鸟翁的本事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何况镇上又多了一个尹道士,他即便相信他们在术法上不会是雨淑的对手,也难以放心,这自称活了万年的大妖心性太过率真,不能分辨人类的狡诈。而且就剩下短暂的一阵子光景罢了,为全自己这个庸碌无能的凡人的私心,他阴暗地想多和她相处一日,到了第二日又想着,还未被她发觉这些丑陋的淤痕,那么又能与她再相处一日。
这么美好的大妖啊,竟会对他这样粗浅的人有眷恋之意,如此令人着迷的眷恋让他感到此生莫大的幸福,于是受她阴寒的妖气反噬,失掉性命也没关系。
池云东故意摆出毫不客气的态度,不理会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揭穿道:“雨淑前几日还说,在天地间漂泊了无数年,风吹日晒,如今只想和我呆在这间屋子里。”
雨淑这下为他的强词夺理气到了,扭过头努力不再看向他,发间的金凤步摇差点甩到脸颊。
她不过等了几息,瞧这人没有反应,于是又将环在珊瑚红宫裙间的花青披帛拽下,气愤地丢在他身上,又故意地把他给她盘好的繁复发髻都解开,跑到屏风另一边坐下。雨淑提着毛笔胡乱蘸取一团墨水,在书案上已经作好了文章的纸卷上圈圈改改,誓要泄愤。
池云东隔着屏风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落在手臂这些僵硬斑驳的淤痕上,他静默地转了转眼珠子,恍然间有了魂魄脱离躯体的虚无感,自己着实不如面上展现出的镇定,竟然还是因不舍得亲人与她而湿了眼眶。
池云东自嘲地想了想过去的事、以后的事,赶紧提起袖子悄无声息地抹掉他毫无意义的水液,终是牵起一股释然的笑容。
他隔着屏风又找了个借口安抚这只纯粹的水妖:“雨淑,我与家里人说受了风寒,今日若和你出门,岂非暴露了我在装病,我不愿让父母和阿姐感觉我是个大骗子,雨淑定也不愿我做个人尽皆知的大骗子吧。”
雨淑听了他这番解释,那点微妙的火气立刻便消了,可依旧心神不宁。
她抱臂蜷缩在太师椅上,任意地披散这头及地长发,试图以衣裳交复堆叠中垒起的暖意去驱散体内这股莫名奇妙的寒凉。她依旧对自我声音中溢出来的忧伤无知无觉,单单想着那便决定放过云东好了,于是再巴巴地问道:“那……那你这病,什么时候可以不装了……”
池云东已经起身穿过屏风走到她身前,他蹲下身微仰起头盯着她瞧,眼中的笑意竟然胜过漫天繁星。
雨淑便也为他的欢快,笑弯了眼。
四处街坊们在前一夜瞧见这位远近闻名的下鸟翁在池宅住下了,当时便七嘴八舌地与相熟的人说起这事,竟与池父池母殷勤劝说池生翦时的想法一致,关于他认祖归宗的传言已经喧闹得满镇皆晓。
只是更不可理喻又很是令大家信服的是,与池家门对门的正在家门口择菜的大娘与一名抱着鸡蛋和咸菜来探访下鸟翁的大爷说,下鸟翁原是池父那个四五十年前跑掉的爹与娘的遗孙。
这大娘讲得绘声绘色,与看热闹的路人唾沫星子横飞。她说事情原是这样,当年池父他爹追上他娘后就在富庶的地界安家谋富贵了,哪里还想着回咱这偏僻乡下过日子,可是啊天不假年,姓池的命里就压不住贵气,在那地界赚了些钱就去赌,家财啊全输光了,自己又染了治不好的病,于是卖了家里的女人们男人们到大户人家去伺候人,也算条生路,可咱这下鸟翁性子太像他大伯也就是池父,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后又出海去蓬莱仙山学了真本事,掐指一算么,算到自个儿命中该落叶归根在此,回来认祖归宗了。
池父听她说完,拿起扫帚就对着这帮堵在家门前说三道四的扫过去,池母赶紧将他拽回。
池生翦青黑的眼圈都听得起了褶子,难以置信,简直叹服。
池父挤着眉毛将一个个前来送鸡蛋、送萝卜等等农家特产的大娘大爷严肃地请了出去。以后生翦就是自家人,哪能少了这些吃的,用不上他们帮衬。池真缟更是死死地看着那几个送酒来的,也拿起把扫帚,但只是端着脸在他们脚下有模有样地扫起落叶来,可是街坊邻居们素来不喜欢看她这张好似目中无尘的冷血模样,也就嗫嚅了一声走了。
一上午过去,闲得慌的、来看热闹的总算都咧着个大嘴退回去了。
倒还有两三人真是有事在拜见下鸟翁求卦的,池真缟于是收拾了大厅,依池父母的吩咐专门在旁做个端茶倒水的差使。
她有桩沉甸甸的大事压在心底。在旁侍弄观察也好。
修真界来人当中,恐怕独这个乐哉在民间中的池生翦,与众不同些吧。
他说过被逐出师门,不能修行,那时她感觉到了他佯装潇洒下的有如刀剑新出鞘般锋利的憎恨。
她既然看懂了这些,那么或许他们能走到一块儿去。
这些从来没有过的算计人的嫌疑一朝安在自己身上,她非是情愿如此,可不得不抱住这些自觉肮脏的想法。她多想利用这样一个池生翦啊。
这世上其实又哪里来的“不得不”,都是原本保有的一片真心如今出走的托辞。
阴阳镯显像时,他分明不喜是那冱怜仙尊,她如今却私心里期望他就是,是实力强大的仙尊,而不是他口中普通的小术士。
不要这些熟悉的人死在眼前。
她不要有朝一日藕日归来,找不着家。
唯有,这支赤练霞云铺陈翠色蜻蜓的簪子醒目地簪在挽着的团髻上。
那如水波涟漪的袖口自然地掩盖住了她的手背,只露出葱白的手指。一袭粉裙委地,随着她一步步的行走划开香花花瓣似的褶皱,外罩一身贴合裙裳、缥缈又纤薄的素白纱袍,墨如油的乌发大多柔顺地披散开来。
她未上山时便依母亲教导作如此淑女打扮。
这池生翦总盯着自己看,会想看她如此么……可他又不曾有莫师那样男子倾覆而来的目光。他对她总是温和又尊重……
池真缟自觉现下这副以形容来度他的姿态相当糟糕,她都快哭出来了,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么个出卖自己利诱他……
池生翦送走最后一名为卜卦而来的乡亲,回到大厅里不动声色地再瞥了一眼仍在神游天外、煮着茉莉茶水的真缟姑娘。
这茶水都滚了三遍了,期间他怕她被烫到,起身去添了三回冷水,她都垂眸不语,应是没有发觉。
月魄能把人给照傻了?
他莫名感到微妙的好笑,把池母做的香芋梅花糕端到她旁边的茶几,随即坐下,打算打断她纷飞的迷惘。
才二十岁的姑娘,还是个晚辈。
他正要开口安抚,这姑娘“唰”地站起来,然后用一种坚韧中透着凉薄,清冷里夹杂着羞恼的目光瞪着他。
池真缟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舒展的裙摆立即变得狰狞。
她又将那明晃晃的蜻蜓簪拔下来,用灵巧的指尖掐着转了个圈,随即轻巧地置在几案上,一改原来优雅的坐姿为仰躺,在圈椅上郁卒地叹了口气,“唔……这才是我池真缟……”
池生翦本来也瘫坐在圈椅上,以为她是先前那般端正着坐累了而已,什么才是,是不是的,她不一直这样悠哉……
此刻,隔着清雅如烟的茉莉香与她出神的目光交汇又错开,池生翦低头抿茶,目光不禁转而落到几案上这支蜻蜓簪上,忽然有种强烈的情感溅到骨血里。
天命归向吾二人为师徒,那她又肯吗……
她于微末处能触及道意,灵逸非凡,在这方面一界天道宠儿恐怕也胜不了她太多。一身天赋远在常人之上,又得月之精华自来襄助,如此清资绝伦。
他却是个恨意冲天、丢失道本的蒙尘之人。
(1):源自《红楼梦》,也有“冷月葬诗魂”之说,这里取“花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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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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