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云东回到房内,面色发白地看着那副悬挂着的美人图,他紧张地唤道:“雨淑。”
画中女子下着珊瑚红长裙,上罩半臂袖衣,花青披帛顺着肩膀和手臂垂落及地,手中持着一支淋雪的白梅,体态丰盈,她看向远方,眼中是狡黠的笑意。
“雨淑,你还好么?那人说这画上是他师姐,这画是他半月前在山中丢失的,雨淑,你认得他么?”池云东想到尹期海欲将画取下,被画弹开时不敢置信又犹疑的模样,他怕他发现了这只寄在画中的水妖。
一个清冽似雨后的林木、柔媚似婉转回旋的水袖的声音在这间陈列简约的屋内响起,“我没事,我不认得他,他刚才靠近时似乎施了什么术法,我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灵力游动,但我都挡回去了。”
池云东听她还是和先前那样活力满满,放下了心,便顺着她的话微笑,“雨淑真厉害。”
这幅画是他某一日从学堂出来后,经过两侧栽满了柑橘树的山间小道,忽然觉得书袋沉了,疑是刺猬或别的小兽跳了进去,他正要打开书袋看看,这画轴就堂而皇之地从里面飞了出来,摊开在了空中,扭着画身子,道:“是我是我,我叫雨淑,你叫什么呀?”
池云东在杂书中看过精怪故事,还从未见过这世上的任何精怪,若庞然大物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这个羸弱的书生应该会十分震撼,然后慌不择路地逃走吧,人对未知的力量总是饱含着恐惧,这恐惧盖在了其他或喜或悲的情绪前第一个冒出来,支配着躯体率先做出反应。池云东本是害怕的,眨着眼睛看着画东扯西扯着身子,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来,他却哈哈笑了。
画飞到他身旁,围着他转了一圈,“你这人笑起来真好看,你是做什么的呀,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叫雨淑。”
池云东听着这道婉转柔和的声音,不待他回答,她满画朝气地先介绍起自己来:“这画中的美女,就是我化形后要变成的模样,我是山林之水,过去都在沉睡,刚才醒了过来,就附在了画上,以后这画就是我啦。”
池云东和她说了一些自己事,这雨淑却很有兴趣,非要跟着他到家里去。
这些天给雨淑念书听,本想教她习字写字,雨淑发懒,被这读书的开头难住了,就不肯再学下去,拿她的话来说,反正有云东在,云东识字就好了,她才不学。池云东拿她没有办法,这水妖虽不知活了多少年,但生出灵智才不久,心性如七岁的稚童一般直白天真。听说郡里来了几位紫气缭绕的老术士,颇有来历,池云东担忧雨淑这只不会法术的弱小妖怪会被抓走,这些大师们素来降妖除魔以积攒成仙功德,若发现了人间果真有妖怪,定要把雨淑抓去的。
雨淑却依旧宽心,央着云东再念念那些话本里夸美女的酸诗来夸夸她,她极爱听这种。
关于那些老道士,只要他与她夜夜同寝白日也不要分离,或者再进一步双修,这样妖气就被他的气息掩盖住了,这些道士就察觉不到妖气来追踪她了。
池云东为她的这套又要黏着他陪她的说辞嘴角抽搐,看她说得斩钉截钉,应该是真的,只是这双修就不必了。不过几十年他就会老死,而妖大概寿数漫长,活个几百年都没问题,双修是慎重之事,两人在天地中联结,余生羁绊,他这凡人何苦耽误雨淑,雨淑也还未懂情缘之事。
雨淑不明白他的推脱,但听懂了活几百年这几个字,她不满道:“本妖与天地同寿。”池云东便顺着她的话道了一句“雨淑真厉害”。
时光回到现在,池云东担心这尹期海会再回来探一探画,和她分析了利弊,劝她这几日都不要再化形出来。雨淑不高兴地答应了,谁让她拿了人家的画做身体呢。当时灵智开蒙,她在山中飘来飘去地游荡,见这一花一树一只鸟都有形状,而自己却没有,她就决定给自己找一个身体,漫山遍野都没有挑到如意的,突然瞧见那个总是盘坐在泥地里的怪人摊开一幅画如痴如醉,雨淑就飞过去瞧,也是心满意足,她于是趁他睡着,将那画顺走……
饭后,池生翦、尹期海两人自觉地和池真缟一起收拾洗净了碗筷。
池真缟搬出三把圈椅置在屋檐下,正对着那一排四株的棠梨树。尹期海坐下了,由着院内的暖风将还带着许多水气的长发掠干,他闭上眼睛假寐,在谋划着如何将那妖引出来。它莫不是这妖族安插在池镇的探子,也是为取法宝而来?这极有可能,照理说这凡间灵法衰微,不可能还有开了灵智的妖精存在。
想到这里,他就要和身侧瘫在椅子上着晒太阳消食的池生翦搭话,人呢?
他疑惑地转了转脑袋,见这池真缟也不见了,又转了一圈视线,瞧见这二人正在离这里有些距离的马厩边上窃窃私语。
这尹期海抬起脚步打算往那儿过去,却又缩回椅子上,露出一个舒畅的表情,脸上挂起了几道狰狞的褶子。看来这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啊。
他作为幕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池真缟和莫争青拉了红线,不仅成全了他和大师姐,还拆散了池生翦和他相好,真乃算无遗策,英明睿智。他被池云东房里的画点燃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大半。虽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妖占用了他的画,且容他日后探查一番了事。
马厩边上,池真缟和池生翦绝非是他以为的那样。
池真缟将藕日托付的镯子还给他,“藕日去求仙了,望她果如先生所言,拜得仙师。”
池生翦又感出她话里奇怪,不以为意,勾唇笑说:“并非我强言,她本就有此机缘,姑娘可听过修真?”
池真缟看进他绽放出精明光芒的眼睛,这怪爱假笑的,回道:“藕日与我提过修真,我还是听不大懂,先生与尹公子是从那修真界过来么?”
池生翦无所谓瞒着她,将镯子套入她手腕,“凡界以外还有修真界,这两界后还有没有其它世界,我就不知晓了。我与那狗子来自修真界大家宗门,我被逐出师门,不可再修炼,已是普通人,索性就来凡间过日子,那狗子来此地另有缘由,你离他远些,他这人脑子有痴病。”
池真缟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将这镯子套上,“先生?”
池生翦目光落到她头顶歪着松散的发髻上,清清浅浅的气味传入鼻子,在这棠梨树下,原来是梨花香气,“这是阴阳镯,戴上它,可看到事物显相,有的人看到死去亲人留在人世的一脉执念所凝成的虚影,有的人看到披着人皮的邪魔本来面目,不过,阴阳镯使你看见的,定是你发自内心,想看到的相。”
池真缟看见面前这个白发白眉的男人,毫无一丝生气,就像个死人,可他就活生生在眼前,用不兴风雨、不动如山的目光锁住自己,冰冷如斯,无情无欲,就像天底下万事万物、从前以后于他而言,不将触动他半点,什么也不是,他不是个人,像什么呢?池真缟莫名想到了一把托举在无数寒气上的白剑。
池生翦见她甚是惊恐,还不禁后退了一步,怀疑道:“你瞧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池真缟僵硬地说,“先生,你被鬼上身了么,一个白……白头发,甚是,甚是”,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看到的模样,情急之下咽了喉咙,竟说出,“风华绝世。”
池生翦脸黑了,闻言又牵起她手腕,将镯子干脆地取下。简直晦气。
他气息和那人相近,不过是因为他的本命是与那人承自同一脉的寒剑。自古以来以寒剑入道的寥寥无几,是以他一个卦师结婴时炼出了寒剑,这一消息不久就传遍了修真界,众人都说他这个做二师兄的为模仿大师兄简直丧心病狂,连自己的道都要抛弃,去依葫芦画瓢别人的。这一事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池真缟在他身上瞧见那人的影子,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是寒剑出身气息相近,修寒剑到了极致,不都会变成周杪那个人不人鬼不鬼、寒气侵袭以致无人能近身的鬼样子么。
“那不是鬼,是”,池生翦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修真界最灿烂的白月光,冱怜仙尊周杪。”
池真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已经死了么。”
抚了抚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或落叶,池生翦神情莫测,勾唇道:“你希望他死了么。”
“若要做白月光,还是死了更绝。”
“姑娘,若有一日,你见到他,你该劝劝他。”姑娘,你也很绝。
池真缟看他恢复了脸色,可有可无地应下了。她怎会有劝这位仙尊去死的那一天。
或许这年这一时辰,在棠梨树下,雨后的暖风吹拂到彼此的面庞,他们都是苦中作乐的俗人,却潜意识里更愿意让对方先开怀,或许只是因为,恐怕世上天道从不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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