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母轻垂了头,和那名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那是燕覈,她曾经的未婚夫婿。燕覈是西河郡最有才名的书生,二十出头便是举人,虽家中贫困,配她这位商贾出身的小姐也算合适,二人郎才女貌,是两家长辈都极为满意的一桩佳缘。已经与池木匠有了二十年夫妻情分,这时瞧见了这名微服出巡的郡守大人,却仍旧心中不平。
街上人声噪腾,垂下万千翠绿丝绦的老柳在祥和的拂面风中发了懒,倦怠地捧起一只只夏蝉,任由它们为喧嚣的集市添上一份缺失节奏、此起彼伏的聒噪。池母便在这聒噪的蝉鸣里,尝试驱逐升腾起的恼意与只在梦境中出现的薄凉之景。他真的,不再认出她。
池父愧悔地看着池母拿了饭盒向自己走来。
嘶哑的嗓音,如老鼠打碎油瓶闹出来的声响,牵动了妇人的心却又如此干乏和平寂,“何必亲自来送。”
池母将饭菜布下,与他一同吃完,要回去时,这个昨夜打过自己的人却拽住了她衣袖。她这时站起身了,平静的目光落入坐着的苍老、颓唐的池木匠眼中,“今日你早些归家吧,还有何事。”
池父依依不舍,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她风姿如旧的模样,他说得含糊不清,“没变……没变……”
池母摇了摇头,终是泄气,和声道:“我与你,都已经老了许多。我不后悔嫁你,若无你,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
池父听见这番话,心肠似裂开了,他痛苦不已。她与他,这一生,只是个“谢”字,而他酒后辱她,她却因这个“谢”不愿恨他。池父的手因长年过度做工,在情绪激烈时就跟着主人的心绪颤颤巍巍地一个劲儿地抖,他看了看自己这两双手,又再紧巴巴地将眼睛锁在池母离去的背影上,他仿佛在描绘,如同雕刻着轩窗的竹影图案。
二人丝毫未察觉到,侧面的茶楼上甩着宣扇的美髯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处的动静。
他上任西河郡不久,合该抽出个时机来探查辖内民情风俗。虽然是自郡里长大,但从前从没到过池镇这个地方。那一位老朽木就是当年和她一块儿离开的匠人吧,用稍显粗俗却最恰如其分的一句话来评这桩事,燕覈想着,应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里。
当年他也是被奸人所迫,才不得不弃了杳家。进士及第后他便要传信回西河郡,将母亲与杳小姐接到皇城,等官职封下来,便与她完婚,他那时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恩师已经透露出皇帝将他们这一等次都留作京官的讯息。若是这信当真寄了出去,或许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不。他从池母的身上挪开目光,向身边的门人下了命令。
杳家当时看不清局势,不肯与新上任的上一级州官站在明镜高台上同享富贵,依旧视老州官为友,还请文人写下几篇传颂老州官的辞赋,在当时激烈的朝廷党争里便被拎出来作了杀鸡儆猴的幌子。一位天潢贵胄的王爷在他一无所觉之时早将燕覈视作了手下的棋子,他若不与杳家断绝关系,他的家族和囊萤映雪得来的进士之名都将被他一朝覆灭。顺从,便借他的东风青云直上;忤逆,就从此葬送功名。他一个家境贫弱的普通书生,怎抵得过起于白骨之上的权势。
后来燕覈听说杳家小姐与一匠人早已私定终生,因此却也逃过一劫,他就不再那么愧疚了。
既然杳小姐如此作践自己,早就背叛了他与一下等贱民私通,他又何必再为她落寞不已、独守清风明月。收到这消息不久,他便与赏识自己的大将军府结了姻亲,从此离权力高位愈来愈近,愈来愈沉迷。
他与出自大将军府的夫人也琴瑟和鸣了十余年,甚惋惜她离世,她只留了一个女儿,他便对这个女儿千娇百宠。这宠爱也更稳固了他在皇城权贵中的地位,皇帝想看到或是其他显贵人物想看到,看他这副珍重大将军仅留的血脉的模样,他明白了其中道理,索性就不分是非地纵着燕薇菲。
可燕薇菲竟敢怀上不知哪来的野种,当真是被他纵得过分了,他当初怒急本想拿了这个孩子,国师却特传密令,要他好生待着,让这个腹中子平安地生下来。燕覈浸淫官场数年,仰人鼻息,攀附皇权,他自是想了许多,他突然被贬谪到西河郡,许是就与这个孩子有关。
不过,他今日确实动了心思,他似乎还并未放下杳家小姐,这些年错失青梅之情的执念,在见到她一如往昔静好的容颜时,再回转地被拿起。他原来,还有这一段少年慕艾,在他还未变成自己少年时最厌恶的弄权之人前,有着一段不为金玉锦绣的挚情。既然燕薇菲未婚先孕,生父都不知是谁,她做下这等丑事,又如何有脸干预自己续弦再娶?
燕覈甩着宣扇,抿了一口上等云雾茶,待他查探了她如今与那老朽木境况,再行动不迟。
又是一日夜里,叽叽喳喳的鸟雀一齐随着各类闭合的花苞静谧了。白日里大隐隐于市的黄豆香浓郁地闯进了还在街上游荡的行人鼻子里。
尹期海从池宅出来后,与这池生翦搭话那妖气的事,他却不肯搭理他,尹期海就捡了个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他今夜必不能再回白鹭山,且找个地方歇着,等夜深人静时,再悄悄潜行回池宅,摸索那妖的情况。
今日他不结阵了,却月明星稀的,无雨。
尹期海气卒地在桥洞里蜷缩着,昏昏沉沉地,一会了就困倦极了,扯了个哈欠。
“年轻人怎睡在这儿,夜里冷着哎。”一个老人精气神十足地唤醒了他。
尹期海揉着眼睛看这人。
一刻钟之后,尹期海躺在了卖豆腐的詹爷爷家里。他有些迷茫地盯着上方的帐帘,没想出什么来,刚刚喝下的热豆花就催他进入了梦乡……
詹爷爷花甲之年,从祖业起就经营着豆腐生意,每日鸡鸣时便穿着坎肩露出健硕的臂膀在院中咿呀地磨豆子。
而詹婆婆从小就瘸了腿,平常就拄着拐杖负责到镇上人家里,去记下豆腐订单以及收账钱。这两人没有子嗣,在不惑之年倒是收养过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二十岁,就拿了家里一切钱财和隔壁镇上的一位姑娘上京城去了。
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收到过那孩子的传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两老夫妻竟然不怨被卷了数十年卖豆腐得来的辛苦钱,还思量存得够不够多,那孩子能不能在繁华的京城里安定下来。他们恐怕只盼着能等到一封报平安的信,却杳无音讯。
尹期海醒来后就告辞离开,走出詹家几步路后,那卖糖葫芦的大叔见两老人着急挽留他,便叹了口气,拉住他与他说了这些事。尹期海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情感,就是嘴里发苦,这凡间之人都这么苦么。他挠了挠脑袋,又回到詹爷爷家里,接过磨坊手柄。就依着二老再住上几日,也不打紧吧。
就是老柳树上的蝉鸣不断,似顺着汗水划入衣襟,又穿过胸膛滑进了他的肺腑,吵得慌。若他还是那位奔鹊门二师兄,略施法术,整条街,整座池镇,不管鸟叫还是虫鸣,都得给他这位大爷闭嘴。
在家中闲来无事地呆了两日,池真缟又趁着漫天朝霞疏散之时,背着背篓进山里去。若今日运气极佳,令她碰见了灵芝,即便母亲不许她上街售卖,那也能悄悄与大夫说好留在医馆里,补急救之需。听说灵芝在关键时有起死回生的效用,令死者再生,她若有幸亲眼瞧见起死回生的场面,对“命”当减轻一些迷惘,这当死的命原来也是能救回来的。既如此,是什么定下了又禁锢了人的命格、布下人与人的宿命,既然能被改变,时移意转,又怎能称之为“命”。
她不觉又陷入了从前的疑思里,沉浸在天地之间仿若只她一人的境界当中,就听见那莫名就熟悉了的声音响在面前。
“姑娘带上我如何,我住在山脚,还从未进山里,今日颇想挖笋来配粥。”
池真缟对上他的笑容,一本正经道:“笋的时节已过了。”
池生翦从容道:“原来如此,那姑娘进山是为?”
池真缟如实与他说了,池生翦更要与她同行,说是可占卜灵芝的方位。
两人到了山中,池真缟依旧用手指粗的紫竹杆拨开拦路的荆棘,左、右、上、下,挥动得甚是熟练。
池生翦见那竹竿摆动的残影,眯起了眼睛。
若她手中是一把剑,如斯速度,已经快过了修真界一干被称为剑道天才的人物。倒是好笑,于剑道上天资如此绝顶之人,生在乡野之间,并不知道用剑。
他正兴味地着看她舞竹竿,暗暗比较自己当年转习剑道以后,与她这随意挥就的一抹残影,其中挟持多少剑意,就听她用那轻软却并不掺杂情绪的声音道:“我听闻先生的专业在于寻找家禽,原来,也是能卜算灵芝所在的。”
池生翦连假笑都做不出了。
他已经打听过,那位据说能在公侯之子上作威作福,连皇帝视她都比公主还亲的燕小姐,当真骄纵放肆惯了,无人管束于她,她整人时也可称一诺千金,从未放过一个。为躲了她所谓的三日之约,他这才硬要去这据说深不可测的白鹭山里。
他竟有几分痛恨当初为什么就在这池镇开了第一卦“寻鸡”,这以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专擅此道。
尤其是这声名狼藉的燕小姐,听说连皇帝都不管她,他这个在人间混饭吃的小术士,还真不能不对官宦低头。但要他低头到与她算什么鸡公子,前相道仙居卦师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池真缟持着紫竹杆指向不知何时开阔了的地势,一望过去,幽草青绵不绝,一株古树葳蕤参天,溪水如镜,白云似雪,齐聚在这隐匿于山林里的清谷。
池生翦恍然片刻,慎重地打量着身旁这人,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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