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燕薇菲一行人马离去后,池真缟迈过去。
下鸟翁家里的灼热气流猛地扑到了先前湿掉的葛衣袖衫上,想来若再挨着这快要被烧干净的屋子站上一会儿,衣裳间的水气也足以完全褪去了。
池生翦叹了口气,正想召雨来,回过头见她这般倚在门边不出声。
他这时若有所感。
池生翦细细察看她神容,走近到离她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微微低头于是看入一双犹如竹林下一口枯井般的眼眸。
这丫头,不仅有绝好的用剑天赋,竟还发觉出有关于大道的某类顿悟……
池真缟倒也不后撤身子,依旧不咸不淡地立在这里,只是在他长久的凝视下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困惑,下鸟翁为何忽然打量起她来。
从头到尾想了一会儿发生的事,她恍然大悟,以素来轻软的腔调缓缓劝说道:“先生慈悲、亲和的声名在外,定居池镇后常为乡亲们卜算诸事,不知给我们行了多少方便,我们也都感望着先生才高而不嫌庙小。这回便请先生长住到我家,待修好了新屋再自行去留可否?望莫推辞。”
池生翦对她有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猜测,关乎这方世界的天道。
作为一名再老练不过的卦师,他不会不明白这番来到池镇是凡、修真两界的天命在牵引自己,天命在牵引他走向这位姑娘。天命早已定下,非人力能左右和扭转,顺之便是顺从天道的意旨,如此自然会对于境界突破有利。池生翦虽不能修行也没有要去避开宿命的想法,因为避不开。世间生灵皆受天道管束,非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可超脱。
就是尚且不能断定他与她这天命归向何处,若真是……
奈何他卜算的实力大不及从前,现而今也就只是有些玄之又玄的奇异感受,与她离得近些倒有助于卜算一二。
只要证实他对此的猜测恰如其分,她将是藉以扎穿修真界那些虚伪不堪的世家宗门的一把利剑,足以代他搅乱世间风云,还报他过去所受的耻辱,更可继承自己未完成的志向,那终于是有些扬眉吐气的……妙哉。
池生翦虚伪地笑了笑,颔首答应了。
见她衣裳已经干透,便拿出避水簪主动插入她挽住的螺髻,再回身打坐召雨。期间对她解释道:“我已告知那官家小姐她家小宠遗失在白鹭山里的方位,他们自去寻了。”
“日后无事,姑娘你莫再忧心。”
池真缟暗暗松了口气,偏过头,抬手摸向头顶这簪子,他突然显得殷勤地给她戴上,还未来得及瞧清这簪子是什么样式的,他这又是为何。
“且待我召一场雨水过来浇灭残火。”
“这支霞云蜻蜓簪被打入护体阵法,不过人间灵法稀薄,这阵法只能起到个阻绝雨雪侵袭的效用,便赠与姑娘,也是多谢姑娘这番接济之心,亦莫推辞。”
池真缟听罢便安心倚靠在门辕边上,瞧着他施法召雨。
四方风力扑面而来,扭转回旋在他掐诀的指尖。
擦过池真缟面庞的急风渐渐寒凉,她瞧见从苍穹游移过来几团缥缈的云雾,在他周身离散地环绕着。
白茫茫的云气渐渐凝实成鸦羽色,有一丝丝闪动的雷光窜动其间。
如此约半柱香后,围着他的乌云依他指法飞快地四散开来,又一齐乘着猛烈的凉风向天边堆笼。
雨水来临。
“先生,好本事。”
池生翦已经不再整日失意,身体上的疲累和精神上的困乏令他摇了摇头,“在从前,这不算什么。”
池真缟看他这会儿下来已是嘴唇发白、眼周青黑,知他恐怕废了许多功力,以至于这副气血羸弱的样子,疑他是强弩之末。
池真缟见状不再与他说场面话,背起背篓上前扶着他便尽快往家去。
燕府的丫鬟小厮们鼓起勇气几番劝说小姐顾忌着腹中的孩儿,不要亲自上山,这山路难行走几步怕就是要跌倒。何况鸡公子定不会走人踏出来的小路,小姐亲自到山中寻觅实在没有必要。而且这深山里恐怕还有凶猛的财狼虎豹出没,猛兽无心无情的,冲撞了小姐怎么办。若小姐遇险,他们这些下人万死难辞其咎,家里人也要被连坐。
燕薇菲也怕进山艰险,将惊动了胎气,她抬头看着天色也已过了午时,决定打道回府,明日请父亲搜罗全郡的衙役再来这儿搜寻也可。
贴身丫鬟松了口气,自觉保住了脑袋,使眼色令一干人尽快归整回郡人马,然后连忙拜道:“小姐英明。”
燕薇菲这时却突然叱骂,“你们竟想着延误我爱鸡性命!若非我亲自出马,谁能唤得动它?!不必择日了,立即随我上山,往那下鸟翁指引的方向去寻。”
燕薇菲下了命令后,肺腑里郁结的烦躁一下子消散了。她摸了摸腹部,感觉到孩儿的手轻柔地隔着肚皮与她相贴,霎时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她晓得这是他的情绪。
即便有十几个懂一点武艺的健壮男人上前开路,这一行其实也不该这么顺利。
他们一边护着一名孕妇一边紧张探查周遭,却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一路无虞地站在了尹期海的一炁星文阵边上。
“鸡公子——”
“鸡公子——”
“……”一行人一齐叫唤着。
燕薇菲已经喊了一路,喉咙口阻涩且还有些刺痛,她被搀扶着坐在旁边的磐石上歇息,正用被寒玉片泡过的帕巾盖在脸颊上冰一冰热得红扑扑的面部,忽然瞄见附近凸起的一块小地陈落着零散又齐全的骨头……
“!”
无法被凡人肉眼捕捉到的浓厚魔气瞬间袭卷过这片深林,生人尽成了具具骷髅白骨。
燕薇菲看不见在虚空中如奔流般磅礴滚动着的浑黑色焰火。她在认出爱鸡后大悲,又在这些上一息还鲜活着的人下一息莫名死亡后极度惊惧。
她弯着腰佝偻身躯,几乎快要趴到在泥地里,双手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人的血肉在瞬息被吞噬后仅剩着的尸骨一眼又一眼。
发生什么?
什么?!
不。
在极度惊惧不安时,母亲的话突然响起来,母亲说她是全天下顶顶威猛、护佑国家无人能敌的大将军仅存的后裔,无人能欺她,无人可让她悲泣!
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兵马以鲜血浸染出吾一身傲骨,绝不可为任何人折损为将的气节!
母亲死时尤为嘱托,吾这一辈子且要无惧无畏,活出绝好的光彩,不能失了将军府的颜面。
燕薇菲咬牙爬起来。
她无需害怕,不管背后故弄玄虚的是谁,是人是鬼,她绝不可害怕。
燕薇菲摸了摸腹部,颤抖着睫毛用柔和的目光安抚他。
随即不回头地狂奔要下山。
今天本来是个碧空如洗的大晴天,午后却又下起了雨,所幸在他叹惋又将催不动阵法放弃进山时,这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几颗黯淡的星子正从夜幕里快活地露出来,依稀可见。
在镇上詹家磨了一日豆腐的尹期海见到多日不曾现身的闪着微弱光芒的星辰,一扫郁气加快了在山中行走的步伐,抓紧往一炁星文阵赶去。
两人便这么不期而遇地撞上了。
暮间的白鹭山似绵密地放置着黑子的棋盘,唯有一两白子在困局中奔走,在无边无际的黑里抗拒着,却不得不面临源源不断的未知的威胁。
没有了日光照进山里,树木交叉下,燕薇菲根本看不清眼前具体的事物,只慌乱地往记忆里的路线冲。
她感觉撞向自己的是个人,还是个高大的男人后,恼怒地骂了一句,然后便不管不顾地接着往山下跑。
尹期海是修士,目力不受林中的光线明暗影响,他清楚瞧见这身怀六甲还健步如飞、能跑能跳的妇人,可还来不及避开她就撞了上来,这下他反挨了骂,不得不感慨凡间人其实没有修真界中人以为的脆弱。
尹期海觉出其中不凡,这妇人与那池姑娘都行走得这般快速,二人在山路上如履平地,竟可与他这个练气期的修士相比,普通人怎会有这样结实的体魄。
不过,自己今日为的是启动一炁星文阵、汇集天地灵法以灌注于地下,旁的事且不必管它。
尹期海终于赶到阵法边上,这时也终于看见了遍地都是森寒的白骨。
奔鹊门二师兄怎会是蠢人。
他当下反应过来旋即回身去追,那妇人的气息确实是凡人,还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但这白骨森森的场面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
那白骨上附着了已经凝结成霜的魔气,这种等级的魔气只来自于万年以上的大魔。
危险之至的万年大魔是如何不受两界因果禁制阻扰,得来凡界?
既然来到这里,那也是为了这地下的法宝而来。
可法宝的灵法天然与魔气相斥,魔要夺它又是为了什么?
尹期海为探明这里面的勾当,从山里追出来,远远瞧见这妇人累极了正挺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大喘着粗气。
她身旁停着一架孤零零的马车。
尹期海见状等了一会儿,看到她爬上了马车后也只顾呆坐着思虑,当下明白她的侍从恐怕就是死在山中的那些白骨。
于是他便从山脚下被树木遮住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走向她故作豪迈之气道:“我住在山里,碰见夫人匆忙下山,怕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便私自跟了上来。夫人可有杂难?”
燕薇菲回想起到在山里撞到自己的人影,听他这明显不怀好意、油腔滑调的话,正要张嘴破口大骂,却在此时借着清澈的月光瞧清了他的脸,然后不禁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
她调转了话头,故作扭捏道:“那么,可否劳烦侠士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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