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搏斗与追踪才是他的老本行，勘验现场和侦破案情，那可是门大学问，直到现在王久武仍自认还只是摸索入门，果然在专业人士面前露了怯。
自己不会犯这种错误却害他闹笑话的阴阑煦避开了目光，唇角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小史看他俩这样，嘿嘿一乐，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后才正色道:
“而且，凶手也不会是走这个门呀。王哥你想，撇开有管理员不谈，背这么多东西进图书馆，大门保安肯定要拦，就是不拦也会给人留下印象吧，太傻了。如果是趁晚上闭馆后来，走这儿，图书馆大门和一楼入口他就过不去，那两把指纹锁闭馆后可只有馆长能打开。”
王久武一听也有道理，就问他“馆长呢?”
“馆长一周前就出差了，现在还没回来，”那边阿刚把自己拾掇好了，弄脏的外套卷了卷搭在手臂上，“我打电话核实过了。”
“效率不错，就是下次再提提心理素质。”
王久武拍拍阿刚的肩膀以示赞许，然后接着问小史，“那，密集书库有窗户吗?”
“很遗憾，没窗户，就一个小排气扇，也就够我家面包通过。”小史用手比划了下大小，“面包”是他养的一条柯基犬。
“没有窗户，又不是走这个门，凶手还能怎么进来，总不能穿墙吧一一阿刚，你们好好查一下密集书库的管理员，看他以前有没有案底。”
“先别忙啊王哥，”小史笑嘻嘻，“你说我跑出来是干嘛的，当然是里面发现了有趣的东西，所以叫你去看呐。”
说是里面，小史却领着王久武和阿刚一路出了图书馆，那两人纳闷他也只说到了就明白了。他们沿着图书馆大楼前的长阶走下，小史接着一拐，去了长阶侧面，那边正围了几个他在刑技科的同事。王久武走近一看，发现原来在长阶侧面居然还有一扇防盗门，从正面根本看不到。
“从书库里看正好挡在一排书柜后面，所以我们也是刚注意到。问过管理员，说是这个偏门平时不开，顶多哪年年底想起来了才会用它把藏书运出来维护修补一次。在他的记忆里，上回开门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难怪那些书都破破烂烂的。”小史介绍。
和入口处的铁栅门相比，这扇防盗门真是陈旧很多，大概图书馆刚建成就安上了，褐红的锈迹几乎覆盖了整个门面，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
王久武边说借过边挤进勘验员堆仔细查看，发现门上的铁锈有几处不像是正常剥蚀，门锁附近更是赫然有几道划痕，锁口处也明显被人剐蹭过。
他还没瞧多清楚，刑技科的这几位勘验员嘴上还在提醒他不要乱碰、这里还没固定完，其实已经使劲把人给挤回去了，又把门口围了个结实。
好在王久武身形高大，站在他们身后还能接着察看。一个勘验员用细棉签轻轻往锁孔里探了探，抽出来后白色的棉头上只有很少的褐红粉末，和锈蚀严重的外表相比，未免有些太干净了。这扇门被使用过不久。
王久武抿了抿嘴，带的水给阿刚了也没顾得上喝一口，他的唇上已经干燥起皮。
他把看到的痕迹连起来一想，那场面就好像有个醉鬼在这儿抖抖索索好久才捅开门，所以才会留下好几道划痕。
只不过，结合眼下这起案子，可不一定是喝大的醉鬼，摸黑开门，也总得这么试探半天。
于是王久武推断凶手是趁夜从这个偏门进入的密集书库。
也许，就在昨晚，除了根据大量划痕等迹象推测出最近有人在夜晚进出过密集书库外，开锁痕迹新鲜，门锁亦没有被撬动破坏，也表明嫌疑人很可能正持有这个偏门的钥匙。
这条线索非常重要，没准甚至能以此将嫌疑人范围缩小至两三个人。
这边王久武见勘验员们对偏门的分析已经到达技术领域，正打算回去二次询问管理员，那边几个刑警就跟心有灵犀似的把人给他领了过来，“王组，说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你，跟这儿躲着呢。”
如此一来长阶侧面扎堆的人就有些多了，封锁线外好奇围观的群众便开始望向这边，为了不给管理员引起非必要的麻烦，王久武往稍远的地方走了走，叫刑警们将他挡住。
小史则挥挥手，回了密集书库继续场检工作。
近看之下王久武才发现密集书库这位上了岁数的管理员健康状况堪忧。
他身材干瘦，面部却整个浮肿，在和暖的阳光下还不停哆嗦，不知是因为感到寒冷还是受到惊吓。
在查案阶段自然不应轻易排除每个涉案人员的嫌疑，但王久武直觉上判断眼前这位身体孱弱的退休教师并不具备行凶的动机与条件，毕竟分尸这事，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次重体力劳动。
他和刑警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几个人对此意见似乎一致。
这个老先生已年过花甲，曾是东埠大学的一名讲师，退休了也舍不得离开奉献一辈子的校园。
考虑到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王久武尽量缩短问询时间，不过他还是最大可能地获取了想要的信息。
“我看到您是今天上班不久后报的案，当时大概是什么情况?”
“咳，我准点上班，小夏同学也过来了，那时候大概是……大概是八点半左右吧，应该刚开门没多久。”他打招呼说今天上午想在这儿看书，我就打算等他看完再去整理书籍，没想到才一会儿，小夏突然惊慌失措地从书柜那边冲出来叫我报警，我便去看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管理员用手巾擦了擦流下的冷汗，可以想见当时在书柜前直面人体残肢的场景有多冲击，一整段话被他说得绊绊磕磕，不时需要停下整理语言。
别动组员看得出来老先生记忆力也受到了影响，便在笔录本的旁边标注了一个问号。
“您天天都在密集书库值班吗?”他等老先生稳住心神，然后才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校领导照顾我这个老头子给安排了闲差，我可不能真撒手不管。”不仅如此，管理员每日都会定时整理书籍，即使当天无人借阅。
“那您这几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到昨天都好好的。”
老先生对此相当笃定。别动组员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不像是有所隐瞒。
他低声和刑警们快速交谈了几句，既然管理员每天都在密集书库值守也每天都会整理书柜，今天早上才发现尸块却直到昨天上班时都没有异常，再结合刚才对嫌疑人是在最近的某个夜晚进出密集书库的推测一看来作案者的抛尸时间，正是昨晚!案情很快就有了进展，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丝放松的感觉，毕竟侦破工作还只是刚刚起步。
王久武重新看向密集书库的管理员，他微微佝偻着背，不停咳嗽着。
在刚才的对话中别动组员还留意到了一个细节，于是向管理员求证:“您说的‘小夏’就是本案的第一目击者，那个叫卫夏的学生对吗?听起来，您和他很熟悉?”
“也算不上，小夏不怎么爱说话，只是因为偶尔会来这边看书，一来二去也算认识了。他有时还帮我整理书柜打扫卫生，除了太腼腆外，挺好的一个孩子。”老先生的回答只是一个老师对学生会做的评价。
王久武点了点头。就在这个时候管理员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一口气吞下了十来颗棕色小药片，然后捂着胸口闭上双眼。
这个受到惊吓的老人家估计身体上已经坚持不住了，王久武脸上浮现担忧的表情，等他缓过来睁开了眼睛，便向他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密集书库这个偏门的钥匙，是只有您有吗?别人有没有用过?”
“我手里是有一把，一直带在身上，没给过别人，”管理员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大串钥匙，举到眼前挑拣了半天才找到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小钥匙，又咳嗽了几声才能接着说话，“不过后勤处应该也有一把，按理说它那儿该存着全校所有门的备用钥匙。”
王久武双手接过递来的钥匙，想了想，从钥匙圈上取下偏门的钥匙，对管理员解释说:“老先生，这把钥匙出于查案需要得暂时由我们保管。正好密集书库最近这段时间都无法对外开放，您就在家中好好歇几天，但不要出城，还请您理解我们工作。”
见对方点头，男人便委托身边的刑警尽早联系老先生家人接他回家休息，然后招呼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阿刚:“走，咱们去后勤处问钥匙的事——顺便再拿份昨晚夜不归寝学生名单。”
阿刚胳膊上还搭着自己的外套，条件反射地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问道为何要拿那什么学生名单，男人便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讲了讲。
像这类案件都有个侦破套路，查明尸源便是重要一环。
这次的案子就抛尸地点而言有它的特殊之处，并非是常见的窨井、山沟等弃尸地，而是位于东埠大学图书馆的密集书库，那么受害者很有可能正是本校的学生。
加上刚才对凶手抛尸时段的推测，通过一一核查昨晚夜不归寝的学生，或许便能初步确认死者身份。
阿刚听完后恍然大悟，说了一句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厉害呀王组。”倒也没怎么夸，对方却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正经回道“来东埠好几年了，只是经验之谈。”
年轻的实习刑警听到后差点笑出声，突然觉得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高大男人在温和友善的外表下，竟还有些甚至能称得上“可爱”的部分，难怪那几个和他一起新来的小女警没事也都爱去逗王久武几句。
“那就更得多向王哥您取经学习啊。”他这次便凑得稍近了些，学着小史亲昵地叫了声王哥，半开玩笑地说道。
果不其然，别动组员不着痕迹地挪远了些，眼睛直盯着前面的路。
阿刚在心里可是已经笑了出来，打算之后把这事好好讲给他的明哥。
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马上收敛起心神，跟在男人后面快步赶往东大后勤处。
王久武和实习刑警阿刚在史明带领下匆匆走出图书馆的时候，阴阑煦并没有跟着一同离开，反而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胸像的影子中。
发现负责监视他的男人确实忙于案子无暇顾及到他，这个年轻人便开始享受起难得的自由。
他清楚现在自己走不远，逃不掉，索性决定到看护最为严密的地方转转，没有正规编制的人也想抓住机会参与现场勘验。
表明来意并谎称受王久武指派后，入口处调度勘验的负责人不太情愿地给他让开了路。
穿戴齐全消毒装备，年轻人走入密集书库。
而此时王久武正在长阶侧面的偏门研究划痕与锈迹，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监视对象已经进了凶案现场。
管理员的办公桌离入口不远，已临时征用来堆放仪器设备，走过这张破旧的小木桌才正式踏进被称作书库的区域。
整整一层楼的大半空间放满了手摇式书柜，留出的空隔仅供一个成年男子堪堪穿行，一人高的书柜彼此遮挡，距离楼顶不过一臂的长度。
它们局促不安地挨挤着，它们真的都老实待在原地吗?也许它们其实在悄悄逼近，趁人在书库中透不过气，猝不及防将他砸成肉泥。
如此逼仄的环境下，几团白色的影子趴跪在地上，不时蠕动，在阴阑煦眼中就成了肿胖的蛆虫，倒也是会跟着尸体出现的东西;其中一个经过了阴阑煦面前，小心地放下一个号牌一一原来是刑技科痕迹室的勘验员。
地砖上有些零散的水痕，经过数小时的蒸发，几乎只剩淡淡血色残留下来，仿若散落一地的粉色樱瓣。
然而书库那几盏顶灯病恹恹地亮着，投下的光柱尚未触及地面便夭折半路，昏黄似将死之叶，本已受限的视野就又被书柜的影子覆盖一层阴翳，这才逼得勘验员们俯下身子打起手灯，生怕踩踏到一片。
年轻人对此并不感兴趣，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浅色瞳眸望向书柜那边。
法医的进展相比之下显得慢了很多，现在仍在第一排。
已经搜查过的书柜敞开着晾在那里，斑斑锈迹此刻太容易叫人联想到血迹斑斑，竖立的简陋铁皮棺，血淋淋的真相仓皇从里面逃了出去。
他名义上的同事们，此刻一个撑着小号盛尸袋，一个拍照，还有一个正小心翼翼地将新发现从书架里取下。
他们的新发现是一本旧书，准确讲是扉页，但粗糙的纸张与干涸的铅字并不重要。
法医检视这个书柜时发现这本书奇怪地鼓起，抽出来刚翻开扉页，就撞进一个讽刺的微笑，笑他们居然才发现。
法医啧了一声。
两瓣明显是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嘴唇，泛着死白，也因夹在书中变得不再似生时饱满;但只要试图从书页上取下这抽象的笑容，它们就要弹性地震颤，些微干瘪的肉块耷拉出歪斜的弧形，又在讥笑。
嘴唇的断面和纸上纤维亲吻了几个小时，血肉植物已在瘠壤中扎根，强行剥离便会枝断叶烂，不得已，法医只好套上密封，将整本书一起提走。
阴阑煦旁观他们把袒露扉页的旧书放进盛尸袋，心念一动。
之前装满的盛尸袋排着次序，整齐地码放在第一排书柜前，原本墨绿的颜色被昏黄灯光映得隐隐成了腐绿。
他走过去，蹲下身拉开了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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