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淮阴城彻底吞没。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急促猛烈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石板和汹涌的淮水河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天穹破了一个窟窿。
太医署的医棚内,灯火如豆。
云羲服下叶知秋配置的药丸后,紊乱的气息暂时被压制下去,经脉中那针扎火燎般的痛楚也减轻了些许。她靠在简陋的木榻上,身上盖着叶知秋找来的一条干净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极力隐忍的痛苦总算淡去了几分。
青鸾跪坐在榻边,用小勺一点点喂她喝着刚煎好的汤药,眼圈还是红红的。
“多谢叶小姐援手。”云羲的声音带着久未进水的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静。
叶知秋正将用过的银针逐一擦拭干净,收入药箱,闻言抬头,语气平和:“分内之事,圣女不必客气。”她收拾好东西,走到榻边,再次为云羲诊了诊脉,沉吟道,“药力已起效,紊乱的气息暂平,但本源之损,非一日可复。今夜还需静养,切忌再动灵力,亦不可再受风寒。”
她顿了顿,看着窗外泼天雨幕,眉间微蹙:“雨势太大,此时移动恐对伤势不利。圣女若不介意,今夜可暂宿于此。虽简陋,却也清净。”
云羲抬眼看向叶知秋。这位太医令之女行事干脆利落,话语不多,却句句在理,眼神清正坦荡,让人莫名心安。她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如此,便叨扰叶小姐了。”
青鸾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分坛取些圣女日常用物来!”
叶知秋微微颔首:“让我的药童陪你同去,路上小心。”
青鸾与药童披上蓑衣,匆匆没入雨幕。
医棚内只剩下云羲与叶知秋两人。油灯的光晕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棚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外面是喧嚣不止的狂风骤雨,棚内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今日祭台之事,”云羲忽然轻声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叶小姐似乎……并不意外。”
叶知秋正拿起火钳,拨弄着角落小炉里的炭火,让药罐保持微沸。闻言,她动作未停,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沉静而通透。
“天地之气,犹如人体经络,贵在流通平衡。”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云羲耳中,“淮阴之地,水灵丰沛却沉滞淤塞,深处更有污浊阴寒之气混杂,如同人体内邪气盘踞,阻塞要道。圣女祈舞引不动天地回应,非灵力不济,而是此间‘经络’已被人为扰乱,乃至……污染。”
她用的是医家术语,却精准地描绘出了云羲感知到的异常。
云羲心头微震,看向叶知秋:“污染?”
叶知秋放下火钳,转过身,目光平静地与云羲对视:“我随父亲行医,见过些世面。有些病灶,看似天灾,实为**。水患亦然。河工不修,堤坝虚设,乃至祭祀受阻,民心浮动……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不像巧合。”
她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然清晰。有人在借天灾行事,图谋甚大。
云羲沉默下来。她想起大祭司临行前的告诫,想起那纠缠的星轨,想起祭台上张珩那转瞬即逝的冷笑,以及谢玄那番稳定人心、直指根源的话语。叶知秋的话,如同一条线,将这些散落的珠子串了起来。
她放在薄毯下的手,微微蜷起。自己身为圣女,竟成了这盘棋局中的一颗棋子,甚至险些成了引发动荡的引子。
“多谢叶小姐解惑。”云羲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了然。
叶知秋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夜色,轻声道:“风雨欲来,圣女保重自身,方能……看清前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穿透雨幕传来,似乎正朝着府衙方向而去,隐隐还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叶知秋与云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淮阴府衙,此刻已如同铁桶一般。
书房内,灯火通明。顾轻舟将刚从暗格中取出的紫檀木盒呈到谢玄面前。盒内是几封密信和一本更小的私账。
谢玄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信上的字迹并非靖王亲笔,内容却足以触目惊心,不仅详细指示了如何瓜分河工款项,更提及了借助“神殿”力量,在必要时“引导”舆论,甚至暗示可在祭祀时制造“神迹”或“神罚”,以达目的。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记,与靖王府惯用的私印有七八分相似,却又刻意做了改动。
“老狐狸。”谢玄冷哼一声,将信纸丢在案上。靖王行事谨慎,自然不会留下亲手笔迹,但这些证据链已足够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殿下,张珩已签字画押。参与今日祭台骚乱的核心人员也已全部抓获,初步审讯,皆指向大祭司安插在淮阴分坛的一名执事。”顾轻舟禀报道,语气沉稳,“是否立刻查封分坛,捉拿那名执事?”
谢玄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眸色深沉如夜。“不,暂时不要动神殿分坛。”
顾轻舟微微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谢玄转过身,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张珩落网,他们必然已知事败。此刻,他们比我们更急。大祭司远在京城,靖王亦在京城,他们在淮阴的爪牙断了联系,必定会设法向外传递消息,或狗急跳墙,再次动作。”
他走到案前,指尖点在那本私账上:“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淮阴局面,加固堤防,尤其是老龙口!同时,张网以待。看看还有哪些沉滓,会趁着这场大雨,浮出水面。”
“臣明白了。”顾轻舟心领神会,“臣已调派可靠人手,加紧巡查堤防,并封锁淮阴通往各处的要道,许进不许出。另外,”他压低声音,“叶小姐那边传来消息,圣女伤势暂稳,今夜留宿医棚。”
谢玄闻言,目光微动,随即恢复平静。“让她好生静养。”他顿了顿,又道,“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医棚安全。”
“是。”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淮阴府衙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谢玄的掌控下高速运转起来。风雨声掩盖了暗处的刀光剑影,却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清洗,即将随着这场暴雨,席卷而来。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谢玄立于雷光之中,玄衣墨发,面容冷冽。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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