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带来曙光,淮阴城依旧笼罩在沉郁的雨幕中。雨水敲打着屋瓦,汇聚成细流,沿着翘起的飞檐滴滴答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祭祀淮水之神的典礼,设在城外观澜崖下的主祭台上。此处视野开阔,正对淮水最为湍急的一段河道,崖下波涛汹涌,水声轰鸣,与城内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
天色未明,祭台四周已是人头攒动。官府兵士手持长戟,肃立维持秩序,将黑压压前来观礼的百姓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旌旗在湿冷的空气中无力垂着,唯有代表皇家的明黄龙旗与神殿的银星白幡在细雨中微微飘荡。
谢玄身着太子祭祀专用的玄端朝服,十二章纹庄重繁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肃。他在顾轻舟及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登上祭台主位。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面带期盼与不安的百姓,又掠过身旁强自镇定、眼神却闪烁不定的知府张珩,最后落在那空置的、属于圣女的位置。
时辰将至,她却还未现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比这湿冷的雨气更让人窒息。
神殿分坛内,云羲正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厚重的圣女祭服层层叠叠压在肩头,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感沉重。青鸾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着腰间的绶带和流苏,指尖能感受到主人细微的颤抖。
“圣女,您……”青鸾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没事。”云羲打断她,声音轻而稳。她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经脉中隐隐传来的刺痛感。今日,她代表的不仅是神殿,更是万千生民的期望。无论如何,必须撑下去。
老神官在门外催促:“圣女,吉时将至。”
云羲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目光归于一片沉静的湖。她转身,推开房门,步履平稳地向外走去。宽大的袍袖遮掩了她微微发颤的手指,只有跟在她身后的青鸾,能看到那挺直的脊背线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
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云羲闭目靠在车壁上,指尖在袖中悄然结印,试图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可怜的灵力。然而,周遭那沉滞粘稠的天地气息,依旧如同厚重的泥沼,让她难有寸进。
当她终于抵达观澜崖,踩着浸水的石阶,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台时,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细雨沾湿了她素白的祭服,衣袂在风中轻扬,那张清丽绝俗却毫无血色的面容,在庄重祭服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超脱凡尘的脆弱与神圣。她微微垂着眼睫,步履从容,仿佛踏着的不是湿滑的石阶,而是云端。
谢玄的目光在她登上祭台的那一刻,便落在了她身上。他看到她比昨日更加苍白的脸色,看到她即便极力掩饰、依旧略显虚浮的脚步,握着玉圭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云羲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与谢玄隔着数步之遥,微微颔首行礼,并未看他,声音清冷空灵:“殿下。”
“圣女。”谢玄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如常。
祭祀的雅乐响起,庄重而悠远,试图压过崖下奔腾的水声。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献牲、奠酒、诵读祭文……谢玄作为主祭,一举一动皆符合礼制,沉稳雍容,无可挑剔。张珩跟在身后,亦是亦步亦趋,只是那低垂的眼眸中,偶尔闪过难以捕捉的焦灼与阴鸷。
轮到圣女祈舞,沟通天地之时,整个祭台上下,瞬间安静下来,唯有风雨之声和淮水的咆哮更加清晰。
云羲缓缓走到祭台中央那片空地上。她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沉入那片枯竭的灵识之海。指尖抬起,开始随着古老的韵律舞动。
动作依旧是那般流畅优雅,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舒展,都契合着自然的道韵。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抬手,每一次旋身,都牵扯着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她试图引动灵力,回应这祈舞,却只觉得自身那点微光,投入外界沉滞黑暗的泥沼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天地灵气,对此地、此舞,毫无反应。
汗水,混着雨水,从她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舞姿虽然未乱,却隐隐透出一股强弩之末的力不从心。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感觉……没什么变化啊?”
“圣女好像很吃力……”
“不是说圣女灵力高深吗?这雨怎么还越下越大了?”
谢玄站在主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虽不通灵力,却能看出云羲的状态极差,那舞姿虽美,却仿佛缺少了灵魂,无法引动任何天地异象。他目光锐利地扫向一旁的张珩,只见对方低着头,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冷笑。
不对劲。
顾轻舟也察觉到了异常,他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靠近谢玄身侧,低声道:“殿下,情况有异。”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祭台下方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号:“没用!祭祀根本没用了!是太子德行有亏,惹怒了淮水之神!连圣女都无力回天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聚在百姓心中的恐慌与不满。
“对!肯定是这样!”
“太子一来,雨就没停过!临川那边还死了那么多人!”
“天神降罪了!”
人群开始骚动,向前拥挤,维持秩序的兵士顿时压力倍增,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张珩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随即换上惶恐焦急的表情,对着谢玄道:“殿下!民心浮动,恐生大变,为安全计,请您立刻移驾!”
几名身着低级官员服饰、眼神却异常凶狠的人,借着混乱,悄无声息地向祭台核心区域靠近。
云羲的舞步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台下汹涌的恶意和质疑如同实质的针,刺向她摇摇欲坠的心神。灵力反噬的痛楚骤然加剧,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下。她知道自己失败了,不仅未能安抚水灵,反而可能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冷冽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放肆!”
谢玄上前一步,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台下骚动的人群,以及那几个意图不轨的“官员”。他并未提高声调,但那久居上位的威仪与此刻迸发出的凛然气势,竟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天灾无情,岂是人力可轻易扭转?临川水患,将士用命,百姓齐心,方得保全!尔等受奸人蛊惑,不思同心抗灾,反倒在此妄议天家,冲击祭坛,该当何罪!”他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淮水之患,根源在于河工不修,在于贪墨横行!本王南下,便是要彻查此事,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转向脸色骤变的张珩,声音冰寒刺骨:“张大人,你说是吗?”
张珩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殿……殿下……”
“墨离!”谢玄一声令下。
“在!”一直如影子般护卫在侧的墨离应声而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令箭。
“控制祭台,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将煽动民变者,给本王拿下!”
“是!”
令箭掷出,尖锐的破空声响起。早已安排在暗处的东宫侍卫与暗卫瞬间行动,如虎入羊群,精准地扑向那几个试图制造混乱的分子,以及人群中几个叫嚣得最凶的带头人。
动作迅捷如电,干净利落。
变故发生得太快,大部分百姓还未反应过来,骚乱的源头已被迅速掐灭。只剩下谢玄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还在风雨中回荡。
云羲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玄衣墨发的背影。他站在祭台边缘,风雨吹动他的衣袂,身形挺拔如松,仿佛能撑起这方倾颓的天地。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她星轨纠缠、让她心生彷徨的男子,而是大胤的太子,是能安定人心的储君。
她心中百味杂陈,有未能完成职责的愧疚,有对他及时稳定局面的……一丝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悸动。
谢玄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中未散的惊悸与虚弱,也看到了那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他朝她走近两步,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下,声音低沉,仅容她听见:“还能撑住吗?”
云羲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被雨水打湿的冷峻面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几乎要软倒下去,却强自支撑着,轻轻点了点头。
祭祀,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汹涌中,草草结束。
风雨未歇,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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