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琼林宴后。
状元府张灯结彩，仅是喜帖就给了京城大半官员，只是多数人都避如蛇蝎，视其为洪水猛兽。
来赴宴的官员不过寥寥几人，皆是些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除此之外，还有这位状元郎的至交好友。
裴谏忠独自闷在角落里一杯杯地喝着喜酒，周身的低气压让周围所有人都默默远离。
几个私交不错的官员聚在一起闲谈，酒过三巡，几人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
“各位大人可知，今日这宴席怎么这般冷清？”
“你怕是不知道吧？这状元郎可是得罪了宫里那位！”
“宫里？宫里哪位？”
那官员一拍大腿，惊动了周遭众人：“自然是长平公主了。”
“这新晋三甲皆才貌双全，原是为长平公主备着选做夫婿的，谁料这状元竟私下娶了个平民女子为妻。陛下盛怒，还是长平公主入宫安抚才让其免去死罪。”
“长平公主还真是温婉贤良啊。只是这样闹下来，剩下二人怕是不敢不从了吧。”
“贤良淑德有什么用。”一个官员压低声音，言语间尽是嘲弄：“谁愿意娶啊，寒窗十年倒成了个倒插门的。”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若是闹到圣上面前可足够参他一本。
不过此人是亲王之子，任谁都开罪不起，这些官员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裂开嘴干笑。
裴谏忠今日心情不愉，杯杯烈酒往肚子里灌也难消烦闷，听到这些话他捏着酒杯的指尖发白，将杯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几个官员被骇了一跳，纷纷扭头望向声源方向。裴谏忠起身走向几人，笑眯眯地道：“几位大人在聊些什么？不如也带裴某一个。”
几个识得他的官员呲牙咧嘴，一副牙酸的表情。
“怎么偏偏遇到他……”
裴谏忠入朝为官不过月余，可这些官吏们皆识得他。他这人牙尖嘴利，偏生还是个认死理的。多位大人几番招揽皆被他打回去，丝毫不留情面。
跟在他身侧的小厮稚气未脱，扬声道：“公子，我娘说过背后嚼舌根的人可是要烂舌头的。”
裴谏忠唇角上扬，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扫了眼众人的反应，不轻不重地呵斥道：“宁顺，慎言。”
不知谁惊叫一声，电光火石间一壶酒直奔裴谏忠面门，裴谏忠下意识伸手，腕骨与酒壶相撞发出声响，满壶酒液尽数洒在衣袖上。
酒壶碎裂在裴谏忠身前，逼得他后退两步。
这位亲王之子挑眉看向裴谏忠，勾唇嗤笑一声：“抱歉啊裴大人，手不稳。”
他迎上裴谏忠冰冷的视线，狠狠撞上他的肩膀：“裴大人不如还是放弃寻你那美娇娘，好好攀上长公主的高枝，免得被人轻易弄死。”
裴谏忠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侧衣袖中的双手攥到发痛。
直到那人的身影再也瞧不见裴谏忠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拍了下被吓傻的小厮后脑勺。宁顺到底还是个孩子，只当是自己惹了麻烦，手足无措地站在裴谏忠身侧，眼中蓄满了泪花。
裴谏忠安抚道：“不怪你，我曾多次拒绝他家的招揽。如今他不过是给父亲找回场子罢了。莫要哭了，被别人看去还道我欺负了你。”裴谏忠揉着手腕的青紫处，即便痛得龇牙咧嘴也没耽误他贫嘴。
宁顺这才把眼泪鼻涕一齐憋回去，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家公子身旁替他擦拭衣袖。
几个热心的官员凑上来道：“裴大人，不如先去找主人家借件新外袍吧。”
裴谏忠揉了揉眉心，权衡再三道：“怕是只能如此了。”
说是找主人家借外袍，可裴谏忠也不晓得该向何处寻得自己好友。不知为何，从喜宴开始自己这位好友就没了踪迹，只剩下几个讨嫌的官员私下调笑他急着抱得美人归而失了礼数。
裴谏忠知晓好友并非是不知礼数之人，只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若真如自己推测那般，他也好借着更换衣衫的机会去帮扶一二。
“公子……”
宁顺不动声色地跟紧了裴谏忠，声音发抖：“公子，这状元府为何这般……冷清。”
被宁顺这一提醒裴谏忠才回过神来，原来在不觉间两人不知绕到了何处。此地连个光亮也没有，也难怪宁顺害怕。
这孩子年纪小，又信鬼神之说，此刻走在这条道上自然胆怯。
裴谏忠摸了摸宁顺的脑袋安抚道：“不必惊慌，藏在黑暗中的未必是恶鬼。”他颇喜欢舌头上跑马车，嘴上没个把门的：“再跟公子走走吧，说不定一会就遇到好心的神仙为我们指路呢。”
宁顺深知自家公子的秉性，嘟囔道：“公子又戏耍我……”
就在宁顺腹诽自家公子喜欢逗小孩玩的毛病又犯了时，却不知为何裴谏忠停住了脚步，闪避不及的他一头撞上了公子的后背。小孩被撞了个趔趄，捂着额头抬起脑袋准备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拐角处竟有一处亮着烛火的房间，窗子上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位少女的身影。
宁顺扒着裴谏忠的衣袖激动道：“啊！公子！公子！是个仙女诶！”
裴谏忠无奈地把宁顺按下去，心中盘算：此地偏僻，还没有侍从驻守，况且这一路上连盏灯都没有，这少女出现在这里怕是另有隐情。
裴谏忠对宁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发他去远处看着防止有人过来，自己则悄悄凑到窗边。
“这次还真是多亏你们了……至于姝娘，这次真是对不住她。”少女绒絮般的声音飘进耳畔，挠得他耳朵发痒。
屋内响起了男子的声音，因为离得较远，所以听不太清：“……等她……莫要被旁人看见……”
屋内的少女似乎有所察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即便是只零星听得这几个字，裴谏忠也能认出屋内之人那男子的声音属于自己那至交好友。
酒劲上头，裴谏忠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新婚之夜，孤男寡女，对不住，怕被旁人看见。
与好友相识几载，裴谏忠自以为他品行高洁，与自己志趣相投，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小人。
“公子？！”
身体比头脑先一步做出反应，裴谏忠拨开层层帷幔闯入厢房内，准备替被蒙在鼓里的表姐好好教训这个不忠不义之徒。
屋内的人都被他此举打个措手不及，那少女反应最为迅速，捞起桌旁的团扇遮住了下半张脸。
不过裴谏忠的主要目标并不在这少女身上，他三步并作两步靠近好友，拎起他喜服的衣襟咬牙道：“我还道你是个痴情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贪恋美色之徒。”
裴谏忠的拳头眼见着要落到好友的脸颊上，中途却被钳制住。
他回头一看，原本安静坐在窗边的少女一手持扇挡脸，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拳头落下。
那只白嫩的手看起来柔软无骨，恰巧握到伤处，力道之大让裴谏忠的手臂瑟缩。
身旁少女的声音却温柔如水：“裴大人，您误会了。请先松手吧。”
由于二人离得极尽，她的声音好似耳语，轻柔地安抚住他。
裴谏忠被这句话点醒，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过于近了些。他逃也似得拉开距离，以至于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墙壁，发出闷响。烛火下，他的耳尖都被照得微微发红。
“姑娘，在下不对女人动手，只是你切莫纠缠于他了。你可知此人早就有一位相伴多年的娘子？今日可是他们二人的大婚之日!”
那姑娘并未搭话，只是用目光将裴谏忠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不，不能说是打量。那目光直白到说是审视也不为过。
裴谏忠的眉头皱起，只觉得面前少女不似寻常姑娘。
此时被他攥着衣襟的好友也终于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他早早便嗅到了裴谏忠周身的浓重的酒气，抹平了褶皱的衣衫才干巴巴地道：“谏忠，此事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
裴谏忠只当他在狡辩，气得眼眶发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想狡辩？亏得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可骗得我好惨！”
“你这样，又怎能对得起我表姐这些年的付出？”
好友一副被他说中的表情，刚开口却又合上，最后只憋出来一句话：“我对得起你表姐的……我们，确有要事相商。”
裴谏忠咄咄逼人道：“要事？究竟是什么要事要在深更半夜商量？”
好友无奈道：“这……不能告诉你。”
裴谏忠又问：“那这姑娘是何身份，因何能出现在这里？”
好友看了看身侧少女，又道：“这我也不能说……”
裴谏忠气结，恼道：“你怕不是在戏耍我？什么都不说，这让我如何信你？”
好友百口莫辩，最终竟将求助性的目光放在安坐在身侧看戏的少女身上。
少女未被遮挡的眼中泛着笑意，显然乐得看到他难得吃瘪。
裴谏忠下意识顺着好友的目光望向少女身上，可他的视线才刚一接触到那少女就像被烫到一般收回来。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时，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宁顺的声音接踵而至：“夫人！您不能进去！”
裴谏忠一听要遭，面前这烂摊子是万万不能让表姐直接看到的：“宁顺！让你拦住来人，怎的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宁顺急的快哭出来，他也隔着墙壁喊道：“公子！我尽力了公子！”
无法，裴谏忠只好自己撸起袖子跑去堵住门。
偏生自己的好友也不是个识时务的，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还劝阻道：“谏忠，放姝娘进来吧。”
裴谏忠一张白净的脸气的通红：“你这厮还怕我表姐伤心不够吗？”
哪成想姝娘隔着门板对裴谏忠道：“谏忠！事情我已知晓，且先让我进去吧。”
那神秘少女也道：“夜深露重，姝娘身子弱，莫要让她受了凉。”
双重夹击下裴谏忠也没了坚持的理由，他打开门，目光落在自己的小厮身上。
他曲起手指，带着点力道敲在宁顺的脑袋上。
宁顺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不敢说话。
姝娘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气氛，又与夫君交换了个视线，了然道：“谏忠莫要心急，屋内备了些茶点，先吃些茶点，也好醒醒酒。”
裴谏忠被这么一折腾，酒也醒的差不多了。这下能沉住气，安安静静地坐下聊了。
表姐过来时身着一身喜服，手里却捧着一顶帷帽。裴谏忠刚还不晓得这帷帽是作甚，转眼便瞧见表姐站在那少女面前，亲手将帷帽戴在她头上。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表姐所站的位置恰巧隔绝了裴谏忠的视线。他从始至终没有窥得这少女的半分容颜。
在这时好友也从内屋翻出了一件外袍，两人身形相仿，可以借给裴谏忠应急。
裴谏忠再从内屋出来时，少女已戴好帷帽，正和表姐亲亲热热地拉着手闲聊。
裴谏忠此时若是再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那他可就白白活了这么些年。人家夫妻二人身着喜服感情可好着呢，自己倒是醉酒后来这房里扰了人家清净。
裴谏忠懊恼至极，只恨不得自己当时醉死过去，也好过做出这般荒唐事。
他先向这夫妻二人拱手道歉，好在二人并未计较，只是摆摆手道：“我们自然知晓谏忠你并无恶意，只是你这一喝酒便冲动的性子可要改改了。”
裴谏忠讪笑两声，又磨磨蹭蹭地走向那位不知名的少女面前。
原本能看出喜怒的眼睛如今也被垂纱遮蔽，虽不知这姑娘的情绪如何，不过被自己这么一闹怕是圣人也该恼怒了吧。
裴谏忠不敢怠慢，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忐忑开口道：“在下在尚未弄清实情便妄下定论，污了姑娘的清白，还请姑娘赎罪。”
少女福了福身，温声道：“今日之事原是因本……小女子来此叨扰而起。公子为人正直，性情直率，不必为此事介怀。”
她话锋一转，又道：“倒是小少女要请求公子一件事。”
“姑娘但说无妨。”
“小女子身为一介女流孤身深夜来此地乃确有要事相商，此举实属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夜之事还望公子切莫流传出去。”
裴谏忠立刻保证：“那是自然，姑娘放心。”
少女淡笑一声，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那也请公子日后多多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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