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行至潇湘馆门口。紫鹃见她归来,脱口而出一句“阿弥陀佛,可算到家了”,这话恰似一记重锤,狠狠击中黛玉的心弦。刹那间,黛玉只觉喉头一阵发甜,一股腥热涌上,“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整个人身形晃荡,摇摇欲坠,几近晕厥。好在秋纹与紫鹃恰在身旁,二人眼疾手快,赶忙一左一右,稳稳将黛玉扶住,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搀扶着她艰难挪步,往屋内走去。
待秋纹告辞离去,紫鹃与雪雁便守在黛玉床边,片刻不敢离开。眼见着黛玉悠悠转醒,她眼皮轻抬,微微睁眼,瞧见紫鹃与雪雁满脸泪痕,神色哀伤,不禁轻声问道:“你们守在这儿,哭哭啼啼做什么呢?”紫鹃见黛玉开口,言语间思路清晰,高悬的心这才稍稍落下,忙不迭说道:“姑娘,您刚从老太太那边回来,不知怎的,身子突然就不舒服了,可把我们吓得不轻,一时慌了神,没了主意,这才忍不住哭了。”黛玉嘴角微微一动,扯出一丝苦涩笑意,说道:“我哪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呢。”话还没说完,便又剧烈喘息起来,气息急促。
原来,黛玉今日听闻宝玉与宝钗之事,这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击中她多年来深埋心底的心病。一时之间,急怒攻心,致使她心智大乱,迷失了本性。待到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后,头脑反倒渐渐清明了些,只是之前发生的事,竟像被迷雾笼罩,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这会子瞧见紫鹃哭泣,才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说的那些话。此刻,她心中反而没了先前的伤心欲绝,只一心求个速死,好彻底了却这一段宿债。
这边紫鹃与雪雁守在一旁,心急如焚,满心想着要去告诉其他人黛玉的状况,可又害怕像上次那般,招来凤姐数落,说他们遇事大惊小怪。
且说次日清晨,凤姐早早用过早饭,便匆匆往宝玉处赶去,她心里惦记着要试试宝玉的心思。轻车熟路走进里间,凤姐脸上堆满笑意,说道:“宝兄弟,大喜啊!老爷已经选好了良辰吉日,要给你办喜事啦。你高不高兴呀?”宝玉听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凤姐,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容,还微微点了点头。
凤姐见状,紧接着问道:“给你把宝姑娘娶来,好不好?”宝玉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凤姐接着又问:“给你把林妹妹娶过来,好不好呀?”宝玉听闻,瞬间笑逐颜开,“哈哈”大笑起来。凤姐瞧着宝玉这般模样,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真明白,还是依旧糊里糊涂。于是,她又试探着说道:“老爷说了,等你病好了,才把林妹妹娶给你。要是你还这么傻愣愣的,可就不娶了。”宝玉听了这话,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可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得去瞧瞧林妹妹,让她放心。”
凤姐赶忙伸手稳稳扶住宝玉,脸上堆起笑来,说道:“哎哟,宝兄弟,林妹妹早就知道啦。她呀,如今要做新媳妇了,小姑娘家的,自然面皮薄,害臊得很,不肯见你呢。”宝玉一听,哪肯罢休,又追问道:“那娶过来之后,她到底见不见我呢?”凤姐听了,心里头既觉得这事儿荒唐好笑,又着实有些着急。暗自思忖:“袭人说得果真没错,一提林妹妹,宝玉虽说满嘴还是疯言疯语,可瞧着倒像是比先前明白些了。要是他真的心里有数了,到时候娶的却不是林妹妹,这事儿一旦拆穿,可就如同捅了马蜂窝,麻烦大了去了。”这般想着,她强忍着笑意,哄着宝玉道:“你呀,要是乖乖听话,安安稳稳、好好养病,她自然就愿意见你;可要是还这么疯疯癫癫的,她可就不愿意见你咯。”宝玉一脸认真,说道:“我有一颗心,前些日子已经交给林妹妹了。她嫁过来的时候,肯定会给我带回来,还放回我肚子里头。”凤姐听了,只觉这全是痴人疯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出来,对着王夫人,苦笑着直摇头。
正说着,王夫人恰好来了。听闻此事,王夫人既觉得宝玉这番言语好笑,又满心心疼他这副模样,便说道:“我早听说了。眼下先别管他,且让袭人好生安慰他。咱们走吧。”
众人一道前往薛姨妈处,只说是心里惦记着这边的事儿,特来瞧瞧。薛姨妈见众人到访,感激不已,忙拉着众人的手,热络地说起薛蟠的近况。大家围坐一处,喝了会儿茶,薛姨妈正打算让人去叫宝钗过来,凤姐连忙阻拦道:“姑妈,先别告诉宝妹妹。”接着,她又笑着对薛姨妈赔不是:“太太这次来,一来是看望姑妈,二来呢,也有句要紧话,特意请姑妈到那边商议商议。”薛姨妈听了,点头应道:“好,好。”于是,众人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返回。
当晚,薛姨妈果然如约而至。她来到王夫人屋里。众人坐定,不免又说起王子腾的事,想起往昔种种,众人忍不住落下泪来。薛姨妈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方才我瞧见宝哥儿出来请安,看着还好好的,就是瘦了些,怎么你们之前说他病得很厉害呢?”
凤姐赶忙解释道:“其实也没那般严重,就是之前姨妈提过的冲喜之事,想着亲上加亲,让大妹妹与宝兄弟成亲,大家也能放心些;也是想借大妹妹的金锁,给宝兄弟冲冲喜,压压邪气,说不定病就好了。”
薛姨妈心里虽说赞同这门亲事,可毕竟是自家女儿,生怕宝钗日后受委屈,便开口道:“这办法倒也使得,只是终身大事,干系重大,咱们还得再仔细琢磨琢磨才好。”王夫人顺着凤姐的意思,赶忙接话道:“姨太太,您瞧您府上近来事儿繁多,宝钗的妆奁,要不暂且从简?”王夫人绝口不提宝玉的心思,紧接着又道:“姨太太,这亲事儿定了,早些把宝钗娶过来,咱们也能早一日安心呐 。”
薛姨妈虽忧心宝钗受委屈,可当下实在没别的法子,又见众人这般急切,思忖良久,终是点头答应下来。王夫人见此,满心欢喜,央着薛姨妈务必跟宝钗说明缘由,免得宝钗心生委屈。薛姨妈自是应下。众人一番商议,决定由凤姐夫妇做媒人。事情议定,众人各自散去。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姐妹,难掩重逢喜悦,又接着叙了大半夜的话,互诉衷肠,提及往昔诸多事宜,时而感慨,时而落泪。
次日,薛姨妈回到家中,将这边商议之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给宝钗听,还特意点明:“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宝钗听了,先是低头不语,沉默良久,随后轻声说道:“女儿的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话落,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薛姨妈见女儿如此,心疼得厉害,赶忙温言劝慰,说了许多体己贴心话,母女俩相拥而泣,屋内满是温情与无奈。
次日,天刚蒙蒙亮,凤姐便早早起身,风风火火地来到薛姨妈处。一见到薛姨妈,她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安,脸上堆满笑意说道:“姨太太,我今儿个来呀,是要跟您说,明日便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依我看呐,咱们就定在明日给宝姑娘过礼,您看成不?若是礼数上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姨太太多多担待,千万别挑我们的毛病。”说着,凤姐双手捧着通书,毕恭毕敬地递到薛姨妈面前 。
薛姨妈微微欠身,伸手接过通书,先是谦逊几句:“姑娘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必是妥帖周到的。”而后点头应允下来。凤姐得了准话,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赶着回去向贾政回禀此事。
见到贾政,凤姐敛容正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贾政听闻,手不自觉地抚着胡须,沉吟思索片刻,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太,既然此番不想让亲友们知晓此事,那诸事能简便则简便,不必大操大办。至于过礼的物件,就交由太太过目把关,往后不必再来告知我了。”凤姐听了,忙屈膝行礼,领命退下,恭敬转身进内室,将贾政的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回禀给了王夫人 。
凤姐回到自家屋里,唤来贾琏,低声吩咐他先行一步。而后又将周瑞、旺儿等人唤至跟前,神色凝重,郑重叮嘱道:“你们听好了,这次送礼,不必走大门,就从园子里先前开的那扇便门进去,我随后也会过去。那便门离潇湘馆尚远,要是别处有人瞧见了,你们务必嘱咐他们,千万不能在潇湘馆里提起送礼这事儿。此事干系重大,若有差池,仔细你们的皮!”众人喏喏连声,这才抬着过礼的物件,依言而去。
前去送过礼物件的众人回来后,都遵循凤姐的吩咐,绝口不提名道姓。因此,府里上下人等虽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因凤姐有言在先,谁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生怕惹出什么麻烦,只能暗自揣度、私下议论一番,却都不敢声张 。
且说黛玉,虽每日按时服药,病情却愈发沉重,一日不如一日。紫鹃等人在旁心急如焚,苦苦相劝:“姑娘,事已至此,有些话不得不说了。您的心事,我们心里都明白。可要说有什么意外之事,那是决然没有的。姑娘您不信,就看看宝玉的身子,他病得那么厉害,怎么能成亲呢?姑娘可别听那些没影的瞎话,自己安心调养身子才是正理儿。”
黛玉听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却并未搭话。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捂住帕子,吐出好些鲜血。紫鹃等人瞧着,只见黛玉气息微弱,仅存一息奄奄,心里明白,此时无论说什么劝她,都已无济于事,只能守在一旁,默默流泪。
黛玉向来体弱多病,平日里从贾母起,直至姐妹们身边的下人,都时常前来问候。可如今,贾府上下人等竟都不再过来,连一个问询的人都没有。黛玉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紫鹃一人相伴。她暗自思忖,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于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挣扎着对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虽说你是老太太派来服侍我这几年,但在我心里,早就拿你当亲妹妹一般。”话未说完,气息便已接不上来。
紫鹃听了,心中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黛玉又是一阵喘息,断断续续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实在难受,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心疼地劝道:“姑娘,您身子不好,起来怕是又要折腾着了。”黛玉听了,默默闭上双眼,不再言语。可没过一会儿,又坚持要起身。紫鹃实在拗不过,只得同雪雁一起,轻轻将她扶起,在两边用软枕靠稳,自己则静静地倚在旁边。
黛玉在软枕的支撑下,本就虚弱的身子哪能久坐,下身只觉硌得生疼。她强忍着痛楚,拼尽全力,朝着雪雁唤道:“我的诗本子。”话一出口,便又被一阵剧烈的喘息打断。雪雁心里估摸,姑娘指的是前些日子自己整理的诗稿,赶忙翻找出来,递到黛玉跟前。
黛玉微微点头,目光在诗稿上稍作停留,接着抬眼望向一旁的箱子,眼神中满是急切与期待。雪雁却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茫然。黛玉见状,急得两眼圆睁,怒火攻心,却又无力斥责,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再度袭来,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
雪雁被这一幕吓得惊慌失措,赶忙回身倒了杯水,递到黛玉嘴边。黛玉缓缓漱了口,将血水吐在盒内。紫鹃心疼地拿起绢子,轻轻为她擦拭嘴角。此时的黛玉,气息微弱,用那颤抖的手指着箱子,呼吸愈发急促,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奈地闭上双眼。
紫鹃柔声劝道:“姑娘,您歪着歇会儿吧。”黛玉却无力地摇了摇头。紫鹃猜测,姑娘许是想要绢子,便吩咐雪雁打开箱子,取出一块白绫绢子。黛玉瞧了一眼,嫌弃地将其撂在一旁,使出全身力气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姑娘要的是那块题诗的旧帕。她忙让雪雁翻找出旧帕,递到黛玉手中。
紫鹃看着黛玉虚弱的模样,心疼不已,轻声劝道:“姑娘,您歇歇吧,何苦这般劳神费力,等身子好了,再慢慢看也不迟啊。”只见黛玉接过旧帕,连诗都没瞧一眼,便颤抖着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狠命地撕扯起来。可她的身体太过虚弱,双手止不住地打战,哪有半点力气将帕子撕开。
紫鹃心里明白,黛玉这是因宝玉之事心生怨恨,可这话却不敢说破,只能轻声劝慰:“姑娘,您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又生闷气呢!”黛玉微微点头,将帕子掖进袖中,随后吩咐雪雁:“点灯。”雪雁连忙应下,动作麻利地点上了灯。
灯光摇曳,映照着黛玉愈发苍白的面庞。她瞧了瞧四周,又缓缓闭上双眼,静静地坐着,急促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黛玉再度开口:“笼上火盆。”紫鹃以为她是觉得冷,便劝道:“姑娘,您躺下,多盖一件衣裳吧。这炭气,您怕是受不住啊。”黛玉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雪雁无奈,只得依言将火盆笼上,搁在地下的火盆架上。黛玉瞧了,微微点头,示意将火盆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又将火盆端上炕,转身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此时的黛玉,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身子欠起。紫鹃见状,赶忙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黛玉趁势将方才掖在袖中的绢子拿在手中,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燃烧的火焰,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一扬手,将绢子朝着火盆扔了上去。
紫鹃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抢,可双手却因震惊与慌乱,僵在半空中,动弹不得。而雪雁此时又出去拿火盆桌子了,无人阻拦。眨眼间,那承载着黛玉无数情思的绢子,便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紫鹃心急如焚,赶忙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
紫鹃焦急地劝道:“姑娘,您这是何苦呢!”黛玉却仿佛充耳不闻,她缓缓回过手,又将那诗稿拿了起来。目光在诗稿上微微停留,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却又轻轻一撂。紫鹃见此,心中暗叫不好,生怕她也要把诗稿烧掉,赶忙用身子紧紧倚住黛玉,腾出一只手来想去抢夺。可她还是慢了一步,黛玉早已再次拾起诗稿,毫不犹豫地撂在了火上。
此时,紫鹃的手够不着诗稿,只能干着急。恰好雪雁正端着桌子走进来,看见黛玉随手一撂,不知扔的是什么东西,赶忙伸手去抢。然而,那纸本就极易沾火,哪能有片刻耽搁,瞬间便烘烘地燃烧起来。雪雁心急如焚,顾不得烫手,直接从火里抓起来扔在地下,然后慌乱地用脚乱踩,可等她反应过来,诗稿早已被烧得所剩无几。
黛玉见此,双眼一闭,往后猛地一仰,身子重重地倒下去,差一点就把紫鹃压倒。紫鹃吓了一跳,连忙呼喊雪雁过来,两人一起将黛玉轻轻扶着放倒。此时,紫鹃的心突突地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她想叫人来帮忙,可天色已晚,大家都已歇下;若不叫人,就自己同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守着,又担心黛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这样,好不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清晨,紫鹃惊喜地发觉黛玉似乎缓过一点儿精神来。可谁能想到,刚用过早饭,黛玉忽然又咳嗽起来,紧接着大口呕吐,病情一下子又加重了。紫鹃看着这情形,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把雪雁等人都叫进屋里,让她们守在黛玉身边,自己则匆匆赶去回禀王夫人。
等她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守屋子。紫鹃满心疑惑,开口问道:“太太呢?”那些人都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紫鹃听了这话,愈发诧异,心想太太这是去了何处。于是,她又赶忙前往宝玉屋里查看,却发现那里同样空无一人。她向屋里的丫头打听,丫头们也都说不清楚。
紫鹃心中已然明白了**分,暗自思忖:“但这些人怎么竟如此狠心,这般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日,竟连一个关心问候的人都没有,越想越觉得悲伤,一股闷气在心中陡然升起。她索性一扭身,转身离开了。
一边走,紫鹃一边暗自想着:“今日我倒要看看宝玉究竟是什么模样!瞧瞧他见了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那一年,我不过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得生了病,可今日竟公然做出这般绝情的事来!可见天下男子的心,当真是如冰寒雪冷一般,实在令人切齿痛恨!”
就这样,紫鹃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早已来到了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肯定是有新屋子的,可不知这新屋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正在那里来回徘徊,四处瞻顾,忽然看见墨雨飞奔而来,紫鹃赶忙叫住了他。
墨雨跑过来,脸上带着笑嘻嘻的神色,问道:“姐姐,您在这里做什么呀?”紫鹃灵机一动,说道:“我听说宝二爷要娶亲,想来凑凑热闹。谁知他不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办喜事。”墨雨听了,左右看了看,然后悄悄地说道:“我这话只跟姐姐您说,您可千万别告诉雪雁她们。上头特意吩咐了,就连你们也不能知道呢。其实就是今日夜里娶亲,娶亲的地方不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外收拾了房子。”
墨雨说完,又好奇地问:“姐姐,您找宝二爷,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紫鹃赶忙掩饰道:“没什么事,你赶紧去忙你的吧。”墨雨听了,依旧像来时那样,飞也似地跑走了。
紫鹃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她猛地想起还在病中的黛玉,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黛玉到底是死是活。想到这儿,紫鹃的眼眶瞬间湿润,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牙,满脸悲愤,发狠地说道:“宝玉,我倒要看看,他明儿要是死了,你可怎么躲得过去!你就去过你那称心如意的日子吧,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来见我!”紫鹃一面哭,一面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一路上呜呜咽咽,满心的委屈与愤怒。
还没走到潇湘馆,紫鹃远远就瞧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鬼鬼祟祟地往外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小丫头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紫鹃,立马大声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赶忙摆手示意小丫头别叫嚷,随后心急火燎地冲进屋里。
只见黛玉静静地躺在床上,肝火上炎,原本苍白的两颧此刻却呈现出不正常的红赤。紫鹃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觉得情况十分不妥,赶忙叫来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王奶奶一进屋,看到黛玉的模样,顿时放声大哭起来。紫鹃本想着王奶妈年纪大,阅历丰富,可以给自己壮壮胆,拿个主意,谁知王奶妈竟也是个没了主意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更加七上八下,慌乱不已。
突然,紫鹃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她当机立断,赶忙吩咐小丫头:“快去请李宫裁过来!”你道紫鹃为什么要请李纨呢?原来李纨孀居,今日宝玉结亲,她必定会刻意回避。而且平日里园中的大小事务向来都是李纨在料理,为人稳重又有主见,所以紫鹃才打发人去请她过来帮忙拿个主意。
李纨正在房中专注地给贾兰修改诗作,冷不丁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禀道:“大奶奶,不好了,林姑娘怕是不行了,那边的人都在哭呢!”李纨听后,如遭雷击,吓得脸色煞白,连多余的询问都顾不上,急忙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去。素云与碧月见状,赶忙紧跟其后。
李纨一边走,一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满心悲戚,暗自思忖:“姐妹们在一处相处了这么久,更何况林姑娘那容貌才情,在这世上真是独一无二,也就只有天上的青女、素娥能与之相比拟。可如今竟这般年纪轻轻,就要香消玉殒!偏偏凤姐想出那偷梁换柱的主意,自己又因各种缘由不好到潇湘馆来,终究没能尽到姐妹之情。林姑娘实在是可怜可叹呐!”
正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潇湘馆门口。奇怪的是,里面竟寂然无声。李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愈发慌乱起来,心想:“莫不是林姑娘已经去了,大家都哭过了?也不知道衣衾有没有装裹妥当?”念及此,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走进屋子。
里间门口的一个小丫头眼尖,瞧见李纨,赶忙说道:“大奶奶来了。”紫鹃听到声音,急忙往外走,与李纨正好迎面碰上。李纨焦急地忙问:“怎么样了?”紫鹃想要说话,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她只能用一只手无力地朝里指着黛玉。
李纨瞧着紫鹃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愈发酸楚,也不再多问,赶忙快步走到黛玉身旁。只见黛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然不能言语。李纨轻轻呼唤了两声,黛玉微微睁开双眼,似乎还有些意识,但也只是眼皮和嘴唇微微颤动,口中尚有微弱的呼吸,可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
李纨转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向雪雁询问。雪雁回答道:“她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赶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的空床上躺着,脸色青黄,双眼紧闭,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那鼻涕和眼泪早已把一条绣着砌花锦边的褥子浸湿了碗口大的一片。李纨赶忙轻声呼唤她,紫鹃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吃力地欠起身来。
李纨着急地说道:“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哭!林姑娘的衣衾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到什么时候?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你还能让她赤身露体地来,又光着身子去吗?”紫鹃听了这话,愈发悲痛,哭声愈发难以抑制。
李纨一边陪着落泪,一边心急如焚,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轻轻拍着紫鹃的肩膀劝说道:“好孩子,你哭得我心都乱了。快收拾她的东西吧,再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正乱作一团时,外边突然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李纨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平儿。平儿跑进屋里,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呆立在原地,一脸怔愣。李纨问道:“你这时候不在那边,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话音刚落,林之孝家的也跟着走了进来。
平儿说道:“我们奶奶放心不下,所以叫我过来瞧瞧。既然大奶奶在这儿,我们奶奶就可以专心顾着那边的事儿了。”李纨微微点头。平儿接着说:“我也想去见见林姑娘。”说着,一边往里走,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这边李纨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来的正是时候,赶紧出去看看。告诉管事的,预备好林姑娘的后事。办妥了让他来回复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应了一声,却还站在原地。李纨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林之孝家的说:“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那边想用紫鹃姑娘去使唤使唤。”
李纨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紫鹃说道:“林奶奶,您先请吧。等姑娘去世了,我们自然会离开,哪用得着这么……”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便改口道:“况且我们守着病人,身上也不干净。林姑娘还有一口气在,时不时地要叫我呢。”
李纨在一旁解围道:“说真的,这林姑娘和紫鹃丫头,许是前世就有缘分。倒是雪雁,虽说从南边就跟着林姑娘,可林姑娘反倒没那么依赖她。只有紫鹃,我看她俩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开彼此。”林之孝家的刚开始听紫鹃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被李纨这么一说,倒也无话可说。又见紫鹃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只好微微朝她笑了笑,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也无妨,只是你这话,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能告诉二奶奶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从里屋出来,问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平儿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就让雪姑娘去好了。”李纨质疑道:“她能行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李纨听后,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叫雪雁过去也一样。”林之孝家的忙问平儿:“雪姑娘真能行?”平儿肯定道:“行,都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说:“那姑娘就赶紧叫雪姑娘跟我走吧。我先去回老太太和二奶奶,就说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头姑娘们再各自去回二奶奶。”李纨道:“知道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这点事还担不起。”林之孝家的笑着说:“不是担不起,一来这件事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也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二来还有大奶奶和平姑娘您二位做主呢。”
说着,平儿已经把雪雁叫了出来。原来这几日,大家都觉得雪雁小孩子家不懂事,便对她有些冷淡。况且她听说这是老太太和二奶奶的吩咐,也不敢不去。雪雁赶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平儿又让她换了身干净鲜亮的衣服,便跟着林之孝家的走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再三嘱咐平儿,让她催着林之孝家的,叫她男人赶紧把林姑娘的后事办妥当。平儿答应着出来,拐了个弯,看见林之孝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着,赶忙叫住说:“我带她去吧,你先去告诉林大爷,赶紧置办林姑娘的后事。奶奶那边我替你回禀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应一声,便转身去了。这边平儿带着雪雁来到新房,回明情况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却说雪雁跟着平儿来到新房这边,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想起自家姑娘,心中一阵难过。只是在贾母和凤姐面前,她不敢表露出来。她暗自思忖:“也不知道叫我来做什么,我且先看看情况。宝玉平日里和我们姑娘好得如同蜜里调油一般,可如今这紧要关头,却总不见他露面,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莫不是怕我们姑娘不答应,所以假说丢了玉,故意装出一副傻子模样,好让我们姑娘寒心,他好顺顺当当地娶宝姑娘?我倒要去看看他,瞧瞧他见了我还傻不傻。难道今天还能继续装傻不成!”
心里这般想着,雪雁已悄悄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地往里瞧。此时的宝玉,虽说因丢玉而神志有些昏聩,但一听说娶的是黛玉为妻,只觉得这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头一件让他畅心满意的大好事。刹那间,他只感觉身子一下子健旺起来,虽说不像从前那般机灵通透,但也因此,凤姐的调包计才能百发百中。宝玉满心巴望着立刻见到黛玉,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完婚,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虽说嘴里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傻话,可比起生病时的模样,那可真是有天壤之别。
雪雁看在眼里,心中既生气又伤心。她哪里能明白宝玉的心思,只觉得宝玉这般表现实在过分,看了一会儿,便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这里宝玉满心欢喜,不停地催促袭人快快帮他换上新衣,然后就坐在王夫人屋里。他眼睁睁看着凤姐、尤氏忙里忙外,心急如焚,只盼着吉时快快到来,嘴里不住地问袭人道:“林妹妹从园里过来,怎么这么麻烦,怎么还不来呀?”袭人强忍着笑意,回答道:“得等个好时辰呢。”
不多时,宝玉又听见凤姐跟王夫人说道:“虽说现在还有服丧在身,外头不便用鼓乐,但咱们南边的规矩,成亲是要拜堂的,冷冷清清的可不行。我已经传了家里那些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女人来吹打,这样也能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赞同道:“使得。”
没过多久,一顶大轿从大门缓缓进来,家里的细乐声也迎了出去。只见十二对宫灯排列整齐,依次进入,场面倒也显得新鲜雅致。傧相上前,恭请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头上蒙着盖头,由喜娘披着红绸搀扶着。再看那在下首扶着新人的,你道是谁?竟然是雪雁。宝玉瞧见雪雁,心中暗自思量:“怎么紫鹃没来,倒是雪雁在这儿呢?”随即又想:“哦,对了,雪雁本就是林妹妹从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用跟着过来。”所以,宝玉见了雪雁,竟如同见到黛玉一般,满心欢喜。
傧相唱礼,新人开始礼拜天地。之后,请出贾母受新人四拜,又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完毕,这才将新人送入洞房。接下来还有坐床撒帐等诸多事宜,全都依照金陵的旧例进行。贾政原本是因王夫人做主,不好违拗,本也不太相信冲喜这一说。可谁能想到,今日的宝玉竟好似一个正常人一般,贾政见了,心里也颇为欢喜。
那新人刚在床边坐下,宝玉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揭起盖头。凤姐早有防备,赶忙请王夫人等进屋照应。宝玉此时到底还带着些傻气,径直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你身子好了吗?好些天没见了,盖着这玩意儿做什么!”说着,伸手就要去揭。这一举动,可把王夫人急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宝玉转念一想:“林妹妹向来爱生气,我可不能鲁莽行事。”于是,又强忍着歇了一歇。然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最后还是上前揭开了盖头。
喜娘轻盈地接过盖头,雪雁默默退到一旁,莺儿等一众丫鬟赶忙趋身上前,悉心伺候。宝玉缓缓睁眼,目光触及眼前之人,竟好似宝钗,心中顿生疑惑,一时难以相信。他忙一手高高举起灯盏,一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可不正是宝钗嘛!只见她身着华服,妆容精致,整个人艳丽非常,体态丰腴柔美,鬟发低垂,鬓角整齐,眼波流转间,气息微微,恰似那带着露珠的荷花,娇艳欲滴,又如烟雾缭绕的杏花,温润柔美。
宝玉瞬间愣住,仿若被定住了身形,呆立当场,许久都未回过神来。他又瞧见莺儿站在旁边,却不见雪雁的身影。此时的宝玉,心中一片茫然,没了主意,竟恍惚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接过灯盏,小心翼翼地扶着宝玉,让他仍旧坐下。只见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双唇紧闭,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王夫人瞧在眼里,生怕他旧病复发,心急如焚,赶忙亲自上前,扶他上床安歇。凤姐与尤氏则引领着宝钗,步入里间,在床边坐下。宝钗此时,自是低垂着头,默默不语,满心的委屈与无奈,皆隐于这无声之中。
宝玉定了定神,抬眼瞧见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声唤袭人道:“我这是在哪儿呢?这莫不是在做梦吧?”袭人道:“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可别净说些梦不梦的胡话。老爷还在外头呢。”宝玉悄悄伸出手指,指了指宝钗,问道:“坐在那儿的这位美人儿是谁呀?”袭人见状,忍不住捂住嘴,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喘着气说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呀。”众人听了,也都纷纷转过头去,忍不住笑出声来。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是宝姑娘呀。”宝玉仍是一脸茫然,接着问:“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您怎么还糊涂地说起林姑娘来了。”
凤姐等人见宝玉这般模样,赶忙上前,轻声细语地安慰,可无奈宝玉始终懵懵懂懂,对周遭之事全然不解。又因宝钗就在屋内,有些话实在难以明说。众人心里都清楚,宝玉这是旧病复发了,可又不敢跟他讲清楚真相,生怕刺激到他,只得在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指望那袅袅香烟,能定住他的神魂,而后小心翼翼地扶他睡下。
一时间,屋内众人皆敛声屏气,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就这样静悄悄地停了片刻,宝玉渐渐昏沉睡去。王夫人等人见状,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又不敢离开,生怕出了岔子,只好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天亮,便吩咐凤姐去请宝钗安歇。
宝钗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对凤姐的话,她仿若未闻,只是和衣在屋内暂且歇下。贾政在外面,并不知晓屋内这些曲折缘由,仅仅就方才亲眼所见的情形来想,心中倒是宽慰了不少。王夫人见宝玉睡得安稳,便也回房去暂时休息了。
次日,宝玉起床时,依旧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袭人扶着他见过贾政,回到房中后,他愈发觉得头晕脑胀,浑身绵软无力,连挪动一下身子都懒得动,甚至连饭也没吃,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家人见状,赶忙依旧请医生来给他诊治,可吃了药后,却毫无效果,宝玉的病情愈发严重,竟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了。众人无奈,只得扶着他坐起来,乍一看,倒还像个正常人,可仔细瞧,那眼神中满是混沌与迷茫。
就这样一连折腾了好几天,那日正好是回九之期。若是宝玉不去,薛姨妈那边面上肯定过不去;可要让宝玉去,他如今又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王夫人心里明白,宝玉这病分明是因为黛玉而起,想要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又怕他听闻后气急攻心,再生变故。宝钗刚做新媳妇,本就满心委屈,也不好再去劝慰她,想来想去,非得薛姨妈过来才行。可要是不回九,又怕薛姨妈责怪。凤姐与王夫人商议道:“依我看,宝玉现在魂不守舍的,走动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咱们用两乘小轿,让人扶着他从园里过去,应了这回九的吉期。之后再请姨妈过来,好好安慰安慰宝钗,咱们就一心一意地给宝玉治病,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王夫人听了,点头答应,当下便着手准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向来逆来顺受,宝玉又疯傻糊涂,由着众人摆布,这才勉强完成了回九的仪式。宝钗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埋怨母亲把事情办得如此糊涂。可事已至此,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满心的委屈深埋心底。独有薛姨妈看到宝玉这般病恹恹的模样,心里懊悔不已,可也只能草草了事。
回到家后,宝玉的病情愈发沉重,到了第二天,连坐起来都做不到了。家人赶忙请附近名医诊治,可服了药后,依旧不见好转。就在众人焦急万分之时,一个过路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株红花绿叶、模样鲜妍的草,在荣国府门口嚷嚷,说这是绛珠仙草,能治情伤失魂之症。王夫人无奈之下,只好用一百两银子买了过来,令药房煲汤后给宝玉服下。到了晚上,宝玉服下了药,二更过后,果然清醒了一些,还嚷着要水喝。王夫人等人这才放下心来,赶忙请薛姨妈带着宝钗到王夫人这边暂且休息。
宝玉清醒了片刻,心里明白自己恐怕性命难保。见众人散去后,房中只剩下袭人,便把袭人唤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哭着说道:“我问你,宝姐姐是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变成宝姐姐了,还把林妹妹赶跑了?她为什么霸占着这里?我想说吧,又怕得罪了她。你们听到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如实相告,只能含糊地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着急地说:“我要去瞧瞧她。”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哪知道连日来饮食不进,身子虚弱得根本动弹不得。宝玉满眼泪水,神情悲戚,紧紧拉着袭人的手,带着哭腔说道:“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觉得自己保不住了。两边两个病人都快要不行了,真要是死了,往后的事就更难料理张罗了。倒不如腾出一处空房子,趁早就把我和林妹妹两人抬到那儿去。活着的时候,也好在一处医治,有人一同服侍照顾;若是死了,也好在一处停放。你就依了我这话吧,也不枉费咱们这几年的情分呐。”
袭人听着宝玉这番话,心中悲痛万分,哭得喉咙哽咽,气息难顺。恰在此时,宝钗带着莺儿走进来,也听到了宝玉的言语。宝钗赶忙说道:“你不好好养病,何苦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太太好不容易才宽心了些,你可别再生出事来。太太这一辈子,就疼你这么一个儿子,虽说不图你能给她挣个封诰,可将来你长大成人,太太看着也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呐。太太一生的心血精力,全都放在抚养你这个儿子身上了,要是你半途就这么去了,太太往后可怎么活呀。再说我,虽说命薄,可也不至于到你说的那种地步。就凭这三条,哪怕你一心求死,老天也不会容你死的,所以你肯定死不了。你就安心养病,过上那么四五天,等风邪散去,体内太和正气充足了,这些邪病自然而然就都没了。”宝钗言辞恳切,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她深知宝玉此刻的痛苦,也明白这个家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变故,只盼着能以这番话,稳住宝玉的心神,让他能安心养病 。
宝玉听完宝钗这一长篇言语,只觉脑海一片空白,一时竟语塞,搜肠刮肚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呆坐在那儿,双目失神,沉默良久,方才强扯出一抹嬉笑,故作轻松地说道:“你都好些日子没和我好好唠唠知心话了,冷不丁这会儿又讲起这些大道理,到底是想讲给谁听呢?莫不是讲给这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听?”
宝钗瞧着他这副强装洒脱的模样,心中酸涩,不禁叹了口气,心一横,狠下心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那两天你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的时候,林妹妹她已经嫁给北静王,离开咱们府里走了。”
宝玉一听,仿若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猛地坐起身,双眼圆睁,满脸写满了诧异与不可置信,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大声问道:“她真的走了?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嫁给北静王呢?”
宝钗神色凝重,目光中满是不忍,缓缓说道:“真的嫁走了。太太知道你和林妹妹向来亲厚,怕你听到这消息太过伤心,承受不住,所以才一直瞒着你。”宝玉听闻此言,心中的悲痛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抑制不住,顿时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浑身绵软无力,直直地瘫倒在床上,泪水浸湿了大半床褥 。
且说那一日,冯紫英听闻宝玉大婚之后,竟如丢了魂魄一般,整个人失魂落魄,病情也毫无好转的迹象,心中顿时涌起无尽担忧,一刻也不敢耽搁,火急火燎地朝着贾府赶来。此次前来,他身负北静王的郑重嘱托。
北静王此前听闻林黛玉长久以来被痰喘之症苦苦纠缠,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怜悯与深切关切。恰在此时,云贵边疆的将士进献了一种名为“香橼大药丸”的苗药,传言此药对痰喘病症有着极为显著的疗效。于是,北静王便郑重嘱托冯紫英,无论如何,都务必要将这药物送至林黛玉手中,让她尝试服用,满心期望能借此对她的病情有所助益,缓解她的病痛折磨。
彼时,贾政因诸多事务缠身,实在无暇顾及此事,便即刻唤贾琏至大厅接待冯紫英。二人见面后,先是一番热络寒暄,而后谈及正事。贾琏得知此事后,当下便爽快地收下药物,转而急忙吩咐平儿,言辞间满是急切:“你速速将这药送往潇湘馆,呈给林姑娘,一刻都不得耽误!”
交谈之中,提及宝玉,贾琏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宝玉的近况缓缓道出。自宝玉失了通灵宝玉后,整个人便似被抽去了精气神,变得痴呆疯傻。为给宝玉冲喜,家中在无奈之下,安排他迎娶了薛宝钗。可世事无常,即便举行了这场盛大婚礼,宝玉的病情却如那顽疾一般,依旧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贾府上下为此忧心忡忡 。
冯紫英听闻此讯,情绪陡然激动,猛地一拍大腿,高声说道:“这件事有转机了!”紧接着,他赶忙解释道:“那日我离开贾府之时,偶然遇见宝玉。当时,我正为他拍落脖颈上的雪片,不想竟不小心将那块通灵宝玉也一并拍落在车上。后来我发觉后,立刻收起宝玉。在向北静王复命之际,便将宝玉交予他处置。想来,此刻那块通灵宝玉应当还在北静王手中。”
听闻冯紫英带来这仿若天外来讯的喜讯,贾琏又惊又喜,面上虽极力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可那眼底深处迸发出的惊喜光芒,恰似暗夜星辰,怎么也藏不住。他心里明镜似的,此事刻不容缓,犹如箭在弦上,十万火急,哪敢有一丝一毫的耽搁。匆匆几句寒暄客套,便赶忙将冯紫英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去。
一回贾府,贾琏片刻都未停歇,脚下生风,径直奔向王夫人的居所。彼时,贾政、王夫人等一众长辈早已在屋内等候,众人围坐于一堂,屋内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拧出水来。一番激烈的权衡利弊,各抒己见后,众人达成一致,认定无论要付出怎样高昂的代价,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回通灵宝玉,唯有如此,方能将宝玉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于是,贾琏亲自出马,精心挑选了一批价值连城、件件堪称稀世珍宝的礼物。怀揣着极为复杂且沉重的心情,他登上了前往北静王府的马车。此刻,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对此次北静王府之行的结果,充满了忐忑不安。他比谁都清楚,此番前去拜访北静王,绝非小事一桩,不仅与宝玉一人的命运走向息息相关,更是如同一条坚韧的纽带,将贾府的兴衰荣辱紧密相连。稍有差池,一个不慎,便可能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足以让整个贾府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颠簸,终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北静王府的门口。贾琏深吸一口气,试图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而后缓缓走下马车。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确保没有一丝褶皱,而后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仆人稳稳挑好礼物。一切准备就绪,他这才迈着沉稳且坚定的步伐,神色庄重地踏入这座庄严肃穆、气势恢宏的府邸 。
一路随着王府侍从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大厅。见到北静王,贾琏急忙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说道:“王爷在上,草民贾琏这厢有礼了。我贾府如今深陷困境,宝玉失了通灵宝玉后,便如丢了魂魄一般,整个人痴傻疯癫,病情日益加重,家中上下忧心忡忡,日夜难安。听闻王爷处藏有那通灵宝玉,还望王爷大发慈悲,将宝玉归还,救救我那侄儿,贾府上下必定铭感五内,没齿难忘王爷大恩。”
北静王听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和声说道:“贾公子,不必如此多礼。通灵宝玉乃非凡神物,本就与贾府渊源颇深,归还给你们,自是在情理之中。只是,还有一事不得不提。老太妃曾言,若能得林姑娘为孙媳妇,实乃孙儿之幸。现听闻宝玉已然大婚,而黛玉姑娘尚未出阁,老太妃便有意撮合秦晋之好。林姑娘才情出众,品貌双全,倘若能成为本王的侧妃,那可真是本王的福气。”
贾琏听闻北静王这番话,脸色瞬间起了变化,原本从容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与为难。他低头沉吟,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沉思良久,终是鼓起勇气,双手抱拳,恭敬说道:“王爷,容我实言相告。黛玉姑娘自幼便在贾府与一众姐妹相伴,深居闺阁,生活习性早已熟悉府中一切。如今贸然要她出阁,嫁入王府,只怕她一时难以适应,心中也会有所抵触。”
北静王神色淡然,脸上挂着一抹和煦微笑,仿若早料到这般说辞,不紧不慢地说道:“贾公子不必为此忧虑。老太妃曾与林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的性情可谓了如指掌。既然老太妃有此安排,必定是经过周全考量的。若黛玉姑娘有幸嫁入王府,本王定会对她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保她一生安稳无忧。还望贾公子回府之后,将本王这番心意,原原本本转达给政老爷 。”
贾琏心中沉甸甸的,满是不安与纠结。他深知此事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一回贾府,他便马不停蹄,即刻将此事告知贾政与王夫人。三人围坐于堂,神色凝重,一番商议,时长良久。皆觉此事既关乎家族的无上荣誉,又与宝玉的命运紧紧相连,且宝玉已然大婚,黛玉迟早要出嫁,思索再三,终是带着几分复杂情绪,勉强喜乐有加应下此事。
贾琏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心的沉重都一并吸入腹中,而后缓缓说道:“此事甚好,只是怕林姑娘不肯答应。”
王夫人眼眶早已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欲夺眶而出,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我实在是心疼黛玉这孩子啊,她原与宝玉情深意笃,无奈这般拆散他们,可家族的荣誉又怎能忽视,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
贾政坐在一旁,眉头紧紧蹙起,神色凝重肃穆,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马虎。我们必须深思熟虑、谨慎对待。黛玉这孩子向来聪慧懂事,我相信她能体谅我们的难处。”
筹划既定,贾琏便精心筹备起来,挑拣出一批丰厚贵重的礼物,郑重其事地踏上了前往北静王府的路途。北静王眼尖,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大步流星、热情洋溢地迎上前去。
“贾公子,可是带来了好消息?”北静王眼中满是期待,亲自引领贾琏步入大厅,又亲手为他斟上一杯香茗,热气腾腾的茶香袅袅升腾,弥漫在二人身侧。
贾琏双手恭敬地呈上拜帖,言辞恳切:“王爷,贾府上下经审慎商议,已然决定,愿应下这门亲事。”
北静王听闻,忍不住开怀大笑,喜悦之情如春日暖阳般四溢:“太好了!本王定不会辜负贾府的信任,必定倾心竭力,好好对待林姑娘。”言罢,他即刻唤来管家,神色庄重,从管家手中接过那块颇具传奇色彩的通灵宝玉,小心翼翼地交到贾琏手中。
贾琏双手接过通灵宝玉,触碰到那温润的质感,心中却无半分欣喜。他心里清楚,这宝玉虽能救宝玉于病痛,可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定会如狂风骤雨般,给黛玉带去巨大的伤痛。他抬眸,望向满脸笑意的北静王,忙起身,恭敬说道:“王爷,贾府既已应下亲事,往后诸多事宜,还需与王爷仔细谋划、从长计议。林姑娘心思细腻敏感,不知王爷打算何时正式将此事告知于她?”
北静王微微颔首,沉思片刻,说道:“此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本王打算先精心备下些见面礼,劳烦贾公子代为转交,好让林姑娘对本王先有个良好印象,再寻那恰当时机提亲,贾公子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北静王面带微笑,语气亲和,接着说道:“听闻宝玉已然举行大婚之礼,实在是可喜可贺。只是本王近日忙于筹备春狩事宜,实在抽不出身,无法亲赴贾府道贺,还望贾公莫要见怪。不过,本王这里备下了两样物件,正是上次紫英向你们提及的‘汉宫春晓’围屏与‘自鸣钟’,稍后便安排下人送往贾府,权当是给宝玉大婚的补贺之礼。”
话锋一转,北静王神色凝重起来,说起先前暂存于贾府的两样物件——那硕大的“母珠”与“鲛绡帐” ,缓声说道:“这两件东西,本王想拿来作迎娶黛玉的聘礼。虽说算不上世间稀有的珍宝,可里头饱含的情意却深厚得很,还望贾府能收下。”说完,按旧礼吩咐下人呈上一批喜庆饰物、金银首饰等礼品。
北静王对黛玉的深情,从挑的聘礼里便能瞧出。他选大“母珠”与“鲛绡帐”作聘礼,可不是随便选的。大“母珠”圆润剔透,恰似黛玉的纯洁高贵;“鲛绡帐”质地轻盈,透着华丽,正显出黛玉在他心中的珍贵。这些礼物,论价值兴许比不上豪门世家那些贵重聘礼,可承载的却是北静王对黛玉炽热的倾慕与真心的追求。
北静王听说黛玉身子不好,久咳不愈,面露忧色,又拿出“香橼大药丸”、“大力补心丹”等良药,还送上与“母珠”相配的十二颗“子珠” ,叮嘱道:“要是有需要,能把这些子珠磨成粉吃,危急时候,这母珠也能碾碎入药。”
北静王这般安排,足见对黛玉的关怀与看重。他知道贾府向来注重传统礼仪,便照着旧礼送了不少金银首饰当礼品,既表对贾府的敬重,也带着对这门亲事的美好盼头。
贾琏听北静王说完,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欢喜。他晓得这份聘礼,可不是简单的物质交换,而是北静王对黛玉的一片真心。当下,就和北静王商量选了个黄道吉日,细细筹划在春狩之前迎娶黛玉的事儿。事情谈妥,贾琏带着礼品和通灵宝玉,高高兴兴离开北静王府,盼着喜事快点来。
贾琏回贾府把事儿一说,众人听了都挺高兴。赶忙拿出通灵宝玉给宝玉戴上,又派人去请王太医。王太医仔细诊断后,说宝玉这病,是悲喜太过、冷暖没调理好、饮食没规律,忧愤憋在心里,使得正气不通,是内伤和外感都有的毛病。接着,王太医就按病情开了药。
到了晚上,宝玉服下汤药。二更过后,有了起色,嚷着要水喝。贾政、王夫人等人这才放下心,忙请薛姨妈带着宝钗到贾母那儿歇着,这边的事儿暂且按下不表 。
且说宝玉成家那日,黛玉在白日里已然昏睡过去,可心头尚有一丝微气,悠悠不绝,把个李纨和紫鹃急得,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竟缓缓缓过神来,微微睁开双眼,瞧模样似是想要喝水或喝汤。此时,雪雁已然不在身旁,唯有紫鹃和李纨守在左右。紫鹃赶忙端来一盏用桂圆汤调和的梨汁,拿小银匙小心翼翼地喂了黛玉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只觉心中思绪似明似暗,混沌一片。
李纨见黛玉稍有缓和,心里头却犯起了嘀咕,暗忖这莫不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不过瞧这情形,估计还能撑个半天时日。这般想着,李纨便回到稻香村,去料理了一番自己的事务。
这边黛玉再度睁开眼,环顾四周,只见只有紫鹃、奶妈以及几个小丫头在屋内,她便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紫鹃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怕是不中用了!你服侍我这些年,我原本指望咱们俩能一直相伴,可不想我……”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喘息,无奈之下,只得闭眼歇着。紫鹃见黛玉攥着自己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便也不敢随意挪动。她瞧着黛玉此时的气色,相较早半天似乎好了些,还当病情能有所回转,可一听黛玉这话,心瞬间凉了半截。
午后,黛玉像是突然积攒了力气,开口说道:“妹妹!在这偌大的地方,我竟没有一个能依靠的亲人。我身子向来洁净,你一定要让他们送我回家!”说罢,双眼再度闭上,不再言语。可她的手却攥得愈发紧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异常,出气多进气少,病情已然危急万分。
紫鹃见状,顿时慌了神,赶忙派人去请李纨过来。恰在此时,惜春来到此处。紫鹃瞧见惜春,好似抓到救命稻草,急忙轻声呼唤道:“三姑娘!快过来看看林姑娘吧!”话还没落音,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
惜春赶忙快步走到黛玉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只觉尚有温度,却透着丝丝凉意。再看黛玉的目光,已然散乱无神。
惜春和紫鹃正对着黛玉哭泣,一边让人端来水,准备给黛玉擦洗。就在这时,李纨急匆匆地走进来。三人刚碰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在擦洗过程中,突然听到黛玉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刚喊出“好”字,便浑身冷汗直冒,眼睛往上一翻,瞬间昏厥过去。
话说林黛玉自那日昏睡过去后,一缕香魂悠悠离体,她浑然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已死去。待再度醒来,却惊觉已离开了熟悉的潇湘馆,周遭白茫茫一片,完全辨不清身处何方。正满心惊疑、不知所措之时,忽闻迎面传来阵阵鼓乐之声,绣着精美华丽图案的旗帜猎猎作响,翠绿色的伞盖随风飘飘扬扬,朝着她这边而来 。
只见几个女童莲步轻移,上前恭敬行礼。其中一人与黛玉眉眼间竟有几分相似,脸上挂着盈盈笑意,问道:“姑娘近来可好?咱们分别已有好些年了,姑娘可还认得我?”黛玉闻言,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觉十分面熟,可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名字,不由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好似确实在哪里见过你。”那人笑意更浓,轻声说道:“我是晴雯呀,姑娘怎就忘了?”
黛玉听到“晴雯”二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活泼灵动的熟悉身影。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晴雯,眼中满是惊讶。晴雯见状,笑着解释:“没错,姑娘,我正是晴雯。往昔在贾府,咱们一同度过了多少欢乐时光。”黛玉终于彻底想起了晴雯,情绪激动,一把紧紧握住晴雯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
黛玉虽认出了晴雯,可心中的惊讶与疑惑却愈发强烈,问道:“你不是那年就离世了吗?怎么会在这儿?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晴雯耐心答道:“此地唤作太虚幻境,是天仙们的极乐世界。我们奉警幻仙姑之命,备好彩轿,专程来迎接姑娘。”
黛玉又道:“我并不认识什么警幻仙姑,为何要接我去?”晴雯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天机,等见了警幻仙姑,姑娘自然就清楚了。”黛玉还欲再问,晴雯只是重复着“天机不可泄露,见了便知”。
黛玉心想,既有这般鼓乐接引,此地想必是天仙福地,且看他们究竟要将自己抬往何处。
一路上,众人浩浩荡荡前行。远远地,便能望见一座石头牌坊,那牌坊雕琢得玲珑剔透,上面横书着斗大的四个金字——“太虚幻境”。两旁还挂着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一座金碧辉煌的宫门便映入眼帘,门上方高悬一匾,同样横书四个金字:“孽海情天”。旁边另有一副长对联写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
黛玉逐字逐句看完这些字句,陷入了沉思,试图探寻其中深意。正思索间,眼前景象陡然一变,仿若置身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见宫门高耸入云,殿阁巍峨耸立,处处都彰显着华丽与富贵堂皇的气息。她随着引路之人,走过两层院落,一座垂花门出现在眼前。
黛玉举步走进垂花门,只见两旁是曲折蜿蜒的游廊,层叠的栏杆错落有致,优雅的榭台点缀其间。院子中央,白石栏杆环绕之处,种植着一丛仙草。那仙草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淡淡幽香,香气清新宜人,直沁心脾,让人顿感无比舒适与宁静。
这时,一群仙女翩然而至,她们个个貌若天仙,身材婀娜多姿,身着华丽羽衣,如行云流水般轻盈舞动,上前向黛玉行礼。众仙女刚一跪下行礼,黛玉便急忙起身,让晴雯赶紧去扶她们起来。众仙女说道:“娘娘今日刚回,我们特来恭贺。”
黛玉听闻此言,心中满是疑惑: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为何她们称自己为娘娘?她急忙向晴雯问道:“姐姐,快告诉我,这究竟是哪儿?这里的人都是谁?为何你也在此处?”
晴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轻声解释道:“咱们现下所处之地,乃是天仙们清净虚无的府邸,名为太虚幻境。这座宏伟宫殿,称作绛珠宫。前殿住着一位警幻仙姑,她神通广大,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前些日子初来此地时,便是由她引领的。”
黛玉怀揣着满心好奇与疑惑,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仙姑的宫门处。她抬眼望去,只见匾额上横写着“离恨天”三个大字。正打算仔细观察周遭其他细节,忽见警幻仙姑带领着一群仙女迎了出来。黛玉抬眸看向仙姑,只见她仙风道骨,周身散发着别样的风流韵味;羽衣随风轻舞,展现出超凡脱俗的美丽姿态。黛玉见状,连忙上前恭敬施礼,说道:“弟子本是下界凡人,长于深闺之中,因一念之差,陷入痴情,最终付出了生命。承蒙仙姑不嫌,收留我,还望仙姑能为我指引这一切痴缘的因果。”
警幻仙子见黛玉容貌绝美,举止优雅大方,暗自点头赞叹。她急忙伸手,轻轻搀扶起黛玉,微笑着说道:“贤妹不必如此谦逊。你我本就是姊妹,只因你身负一段因果,才下凡到尘世,了结宿债。快请进,坐下慢慢说。”
于是,二人手牵手走进宫殿,在正中的榻上落座,宾主分别坐在东西两侧。有女童端上茶来,二人轻抿一口。茶罢,黛玉欠身而起,问道:“方才仙姑提及因果之事,还望仙姑能为我指点迷津,开导一二。”
警幻仙子笑意盈盈,娓娓道来:“此事说来话长呐。那贾瑛,乳名宝玉,其前世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的一块顽石。因对人间繁华心生艳羡,便追随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一同投胎转世,故而得名贾瑛 。彼时,贤妹你本是西天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为绛珠。因雨水滋润不足、阳光照射欠佳,渐趋蔫萎。幸得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悉心浇灌,你吸纳了日月精华、山川灵气,才得以蜕变成人形。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你也下凡投胎至官宦之家。只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你竟爱上了宝玉。实则你与宝玉之间并无真正的缘分,所以你这一生,泪水长流,心愿难偿。你对情执着,陷入情中深情,而宝玉之情,却超脱于世俗情感之外,终究难以圆满啊!”
黛玉听闻,心中暗自思忖:原来如此,怪不得宝玉那般顽皮,而我又这般体弱多病,原来是因为我们前世不过是顽石与仙草罢了。念及此,她转向警幻仙姑,说道:“弟子情深意切,一片痴心付与宝玉,可他却情不由衷,本不该动情,更不该负心,害得我在九泉之下,也含恨难消 。”警幻仙子微笑着说:“有些事自然而然发生,这是天意;有些事难以避免,这便是命运。你与宝玉之间的种种,皆是天意与逆缘共同作用的结果。”
黛玉听了,不禁皱起眉头,长叹一声:“我与宝玉之间的这段情缘,出自真心实意,绝非那些伤风败俗、钻穴逾墙之辈可比。天地如此广阔,为何对人如此严苛?弟子实在难以理解。”警幻仙子笑道:“贤妹呀,你平日里那般聪慧,怎么此时却犯起糊涂了?我且让你看一样东西,看过之后,你便明白了。”
枉凝眉·错缘叹
【引子】
悠悠仙乐绕云间,梦幻迷离意万千。
情劫重重谁可解?且听一曲诉尘缘 。
【正曲】
可叹那报恩情似海,
堪怜这绝世咏絮才。
玉带儿空悬林梢,恰似幽梦被风裁,
劫数尽北山掩埋,香魂一缕赴泉台 。
都道是金玉良缘、神仙配彩,
独念那前世里,滴水恩情难忘怀 。
每日里,空对着青埂峰下,补天遗石痴痴待,
又怎能够,忘却了世外神瑛,灌溉之恩入梦来 。
叹只叹这茫茫世间,错爱一生,如今方觉全是错 。
纵然是真心挚爱,纯洁无瑕,到底是情路多舛,命运难猜 。
【尾声】
情丝斩断空余恨,泪洒红尘梦未开。
聚散无常皆是命,人间何处觅蓬莱 。
那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声入耳。黛玉听着曲子,逐字逐句读着手中文稿,只觉心间仿若被一道强光猛然穿透,眼前豁然展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整个人如遭电击,瞬间呆立当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连连摇头,口中不住喃喃:“错了!错了!”
原以为宝玉定是那神瑛侍者,是前世今生始终默默守护在侧之人,是自己在茫茫尘世苦苦寻觅的可怜人。可此时此刻,真相如雷轰顶,她如梦初醒,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竟大错特错。
这一认知,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刃,直直刺进她的心窝。满心的痛苦与悔恨如汹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往昔为寻宝玉,所付出的点点滴滴、挥洒的无尽汗水,还有那些为他淌下的数不清的泪水,此刻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可如今,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所有的付出皆是错付,一切皆付诸东流。
心中的痛苦与悔恨翻江倒海,她再也抑制不住,仰天大声呼喊起来:“错了!错了!错错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