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四九带着小白走出巡查队时，脚步有些虚浮，大脑也跟着晕了起来。这样的过程即便是经历过几十次，茆四九还是没有办法习惯，甚至是本能地抗拒。
他还记得第一次补录时他曾愤怒地问，“这个案子的证据根本不够结案，你们凭什么一副认定我爹娘是凶手的语气？”
而回答他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当一个案件只有两个可能的嫌疑人，即便是证据不足，也只是证据不足而已。
没人会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茆四九揉了揉太阳穴，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对生活又重拾了一些实感。
反倒是小白安静得可怕。
他直到坐到办妖证的办事大厅的长椅上都不发一言，茆四九一度以为他在巡查队受了什么惊吓。
难道是那间屋子隔音太差，隔着门被汪巡查吓到了？
茆四九打起精神用胳膊肘抵了抵小白问道，“你发什么呆呢？害怕被抓进去？”
办事大厅开放了四个窗口，吵吵闹闹的，业务正办到“A58”，小白低头看了看手里“A59”的取号纸，仰躺在长椅上轻声说，“哥。”
茆
四九侧头“嗯”了一下，听到小白双目无神地说道，“我刚听一个小孩说好像有个玩具店上新了，我们办完去看看吧。”
茆四九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以为你是进了趟巡查队感悟人生了，决定以后好好做人了呢，感情就是想买东西了。”
“请A58到1号窗口办理业务。”
大厅的广播很及时地响起。1号窗口的A57看着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大伯，领着个小男孩。茆四九和小白站到他身后时，他正慢悠悠地将一大堆证据揣回皮包，拉好拉链，抬头对茆四九歉意地笑了笑。
小男孩很可爱，顶着黄色的猫耳朵，看着乖乖巧巧的，茆四九也对他们笑了笑，却在看到大伯的脸时僵住了一瞬，大伯也愣了愣，对他点了点头。
于是乎，整个□□的过程茆四九又心不在焉了起来，办事员问他好几遍“你是他的监护人吗？”，茆四九才勉强回过神来说“是的”。
办事员看着他有些不满，心里一边想着这人看着也忒不靠谱，真能做监护人吗，一边将小白的妖证递给他，很认真地叮嘱，“未成年的妖证至少要十年一换，千万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有扫盲考试，马上开始了，他如果通过了考试就可以选择上班还是继续深造，由你们决定。没通过的话必须参加义务教育，不让他上学的话你也会被处罚。”
顿了顿，办事员又叮嘱道，“如果选择工作的话，在他年满十八岁之前每日工作不能超过六小时，不能从事危险的行业。”
扫盲考试是对每个妖怪的文化水平进行的测试，毕竟妖怪修成人形未必全然就是文盲，有很多聪慧的妖怪在修成人形前已经耳濡目染了很多知识，吟诗作对不在话下。
扫盲考试主要包括文史教育和思想品德两方面。一是考察妖怪是否认字，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简单说就是不能是文盲；二是考察他们的三观是否符合正常人的标准，以免他们因不理解集体生活的规则而造成困扰。此前就出现过修成人形的蝙蝠大肆吸食人血的情况，虽然没造成人员伤亡，但影响十分恶劣。
茆四九郑重地点头，将妖证递给小白。小白接过那本证看了一会儿，指着妖证上面的监护人问，“监护人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会永远保护我吗？”
怎么可能。
妖怪修成人形满十八年就算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提供食宿，在外面惹了祸也可以自己独立承担民事、刑事一切责任。妖怪也没有赡养的概念，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对监护人并没有赡养义务。
也就是说，等小白年满十八周岁，茆四九和他之间可以没有任何关系。
但茆
四九回过头看着小白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发觉，虽然才和他认识几天，但他似乎有些太黏着自己了，于是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下。
小白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就好，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一见你我就知道。”
茆四九对他翻了个白眼，“刚见我的时候你连眼睛都不知道睁没睁开，就看得出来好人了？”
小白点头说道，“对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喜欢猫的，我闻到你的味道就感觉很熟悉，感觉和骨头一样香。”
茆四九听了他的描述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一眼手表，2:48，扫盲考试就要开始了。刚刚的一号窗口现在坐着个又矮又瘦的男子，看不出什么物种，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看着十分潮流，但语气很是不耐烦，隐隐约约地听他说什么，“我这证书是真的，凭什么不能法拍！”“你说假的就是假的？人家鉴定机构的红章盖着呢！”
大概是个买古玩被诈骗的，这样的客户茆四九见过很多，见怪不怪了，正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却忽然闻到一股子熏天的臭气，熏得他天灵盖都要炸开，紧接着办事大厅警铃大作，广播也不再
喊号，而是以极其刺耳的音量播发着：“请大家撤离办事大厅！请大家撤离办事大厅！请大家撤离办事大厅！”
茆四九慌忙脱下外套围在小白的脸上，拽起他往外跑去，心想难道这是有人想炸了办事大厅？
一大厅的人都争先恐后地闯出门去，差点将他们二人挤散，好在办事大厅的门够大，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茆四九才终于松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狗娘养的啊那臭鼬，办不成事情就到这来投毒？！要是有小孩儿脑子都要熏坏了！”
“看老子再看见他不揍死他！”
臭鼬，其释放的液体本就具有一定毒性，甚至可以让一些小型动物直接毙命。修成人形后就更具杀伤力，味道刺鼻不说，甚至可以让一些处于幼年的妖怪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茆四九咳嗽了半天才扶着墙站起来，问小白：“你怎么样？吸了多少，有没有要成智障的感觉？”
小白手里拎着他的外套假笑，“还没有，谢谢你的关心。但你也别急，等我成了智障你就等着养我一辈子吧。”
茆四九还想逗他玩，但转头看到巡查队已经到了，他只能也跟着正色起来。
放毒的臭鼬名叫仇实，已经被控制起来，铐上手铐带走的时候还在哭诉什么“我就是一冲动”“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个铁定行拍卖行骗我”云云。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办事大厅今天都办不了事了，小白的扫盲考试也泡汤了。
茆四九轻声问前来的汪巡查：“小敏，我不放心小白一个人在这里过夜，我也想……住一晚。”
汪巡查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给司长说一下，你一会儿和我一起来吧。”
茆四九叹了口气，对她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们了。”
汪巡查也笑道：“你和我这么客气干嘛，小鹿，你先带小白去招待所吧。”
于是乎，小白就这么看着茆四九和汪巡查离开，直到他们转了个弯，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鹿巡查笑着问道：“你也太黏他了，你不是犬科吗？我以为猫狗都不对付呢。”
小白收回目光，说：“谁说的，我就喜欢猫。”
鹿巡查还想逗他，小白却抢先问道，“茆四九爸妈当年到底怎么了？”
鹿巡查被噎了一下，转过头不理他，指着一家“山海杂货”的花花绿绿的店铺问道，“这是石头巷最大的玩具店，我给你买个玩具吧……”
小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确实是一家玩具店，从外面都能听到里面小孩子的喊叫，店门装修成了一个甜筒的样子，门口还有穿着玩偶服变戏法的店员。
但小白不为所动，忽然大声道，“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去问汪巡查了！”
鹿巡查霎时间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擦了擦额头道，“不行！你别问她！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小白跟在他屁股后面扯了扯他的腰带，说：“案子不是还没结吗，怎么能说过去了？而且他可是我的监护人，了解我的监护人有什么不对吗？”
鹿巡查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这个熊孩子，大概是真的怕他问到汪巡查的头上，半晌过去，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大概是一九三八年吧，倭寇入侵，那段历史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那时候，我们石头巷的禁制被倭妖破解，那边的很多妖怪就都打了进来。而且事务司那时的管理作用大于保卫，毕竟没人能想到那么复杂的禁制也会被打破，因此石头巷一时间死伤惨重。”
“他们入侵的时候，对红梅钱庄的策略也是能拿的都拿走，黄金、白银、各式各样的银元现金，红梅钱庄虽然有自己的保卫机制，但也没抵抗住攻势，钱庄一夜之间被扫荡一空，损失惨重。
当时的汪乙行长为了钱庄能继续经营，带头拿出私产，号召各界人士捐款重建，钱庄这才勉强经营下去。但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害怕有第二次，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避免钱庄再次一夜被毁，钱庄开始转移一部分业务和资产，由一个事务司元老带领了几个骨干员工，在外面寻找安全的地方流浪经营，设立了分部，也就是红梅钱庄秣陵分部的前身。茆四九的爸妈就是分部的骨干。”
“这个‘流浪计划’的效果相当好，不仅帮助了很多逃难的妖怪，还用盈利设立了一一个小基金会，用于支援人类抵抗敌寇。后来，形势越来越好，石头巷的禁制也重新设置好，红梅钱庄秣陵分部打算在所街10号设立一个半常驻办公点，安定下来。”
“但谁也没想到，所有人刚进入这个办公点开始办公，分部就被倭妖轰炸了，无一人幸存，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目击证人说，是几架画着红色膏药旗的飞机，轰炸时间是分部所有装潢布置好的第二天早上，巧合得就像是有内鬼一样。事发突然，事务司连夜派人调查，最后发现，茆四九的爸爸茆黄在轰炸发生的前一天收到了一笔大额的匿名线上收款，以美元支付，金额为50001.01。”
小白忍不住插嘴道：“收款又不用本人同意，怎么知道不是他们的离间计？！”
鹿巡查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时事务司的司长提出，茆四九的爸爸可能提前和倭妖串通，出卖了分部设立的具体时间和地址，作为回报，他们答应给他一笔钱并放过茆四九的爸妈。这一笔50001.01美元的收款金额，可能指向错误的轰炸日期。也就是说，他们骗茆黄，轰炸会发生在公历一月一日，但实际的轰炸日期是公历十二月三十一日，就是为了将所有人都除掉。”
“茆四九的爸妈曾向行里报备，即将在公历一月一日携子出国，事由是交流，很奇怪的时间和理由，但当时行里所有人，包括审批人员都死了，审批编号013，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汪巡查是汪乙行长的女儿，她很崇拜茆哥的爸妈，从小就说要跟着他们做学徒，还从小跟茆哥一起长大。出事后，汪巡查再也没提过进钱庄的事情，茆哥在石头巷也几乎没了容身之所。汪乙行长派大病初愈的弟弟汪丙去秣陵分部顶班，汪丙心软，看不过他一个小孩在石头巷到处讨东西吃，就把他带回了自己所在的秣陵分部。”
长长的故事讲完，小白想说些什么，鹿巡查苦笑了一下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这里面有很多疑点，但所有人都死了，什么都没办法查证，从头到尾也只能确定他们两个嫌疑人。我们现在做的，也都是无用功而已。”
无用功啊。
小白回过头看了看“山海杂货”里面嬉闹的孩子，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才认识了几天，但茆四九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联系之人。
小白手指忽然攥了攥，像是紧紧抓住通往人间的那根稻草。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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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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