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2007年春，东京
蝉鸣像一层厚厚的棉被，裹挟着东京的夏天。野野垣知子公寓那台老旧空调嗡嗡作响，勉强维持着屋内一丝可怜的凉意。她穿着吊带衫和短裤，毫无形象地趴在榻榻米上，脸颊贴着凉席，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热死了……为什么日本会有夏天这种反人类的设计……”她嘟囔着，声音有气无力。
门铃在这时响起，催命一样。知子懒得动弹，直到门外传来五条悟毫不客气的声音：“野野垣！开门！老子要热化了！”
知子翻了个白眼，挣扎着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口，五条悟和夏油杰同样是一身夏装，五条悟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瓶冒着冷气的弹珠汽水，瓶壁上的水珠蜿蜒而下，看着就透心凉。
“给，贡品。”五条悟把袋子递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门，目标明确地冲向空调出风口，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活过来了……”
夏油杰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一个便利店袋子，里面是饭团和三明治。他对知子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熟练地走到小厨房，找出杯子，把汽水倒好。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清脆悦耳。
知子接过夏油杰递来的汽水，猛灌了一大口，碳酸气泡刺激着喉咙，冰凉液体滑入食道，终于驱散了些许燥热。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两个把这里当自己家的家伙：“你们高专没空调吗？”
“有啊，但没你这里自在。”五条悟瘫在知子唯一的懒人沙发上，长手长脚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夜蛾老师啰嗦死了。”
夏油杰把食物放在小矮桌上，自己找了个垫子坐下：“任务刚结束，顺路过来看看。你吃饭了吗？”
知子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诚实地说：“还没。”她盘腿坐下，拿起一个金枪鱼饭团，拆开包装咬了一口。米饭的软糯和金枪鱼的咸香在嘴里化开，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吃得有点急，腮帮子微微鼓起。
五条悟看着她，忽然说：“喂，野野垣，你一个人住，老是吃便利店也不行吧？难怪瘦得像竹竿。”
知子咽下嘴里的饭团，没好气地回敬：“要你管？我又不会做饭，而且这是美少女的身材管理。”她说完还做了一个鬼脸，理直气壮的，仿佛不会做饭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夏油杰若有所思：“总是吃外食确实对身体不好。要不……”他顿了顿，看向五条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后我们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你带点吃的？或者，我们可以做。”
知子愣住了，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她看着夏油杰，他眼神温和，不像开玩笑。又看看五条悟，那家伙虽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也没出言反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照顾的提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习惯了交换，习惯了用笑容和乖巧去换取便利，但这种不要求回报的……好意？让她心里那套精密的计算系统有点宕机。
“哦。”她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饭团，声音含糊，“随……随便你们。”
五条悟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出息，感动得快哭了吗？”
“谁感动了！”知子立刻抬头瞪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脸颊却有点发热，“是你们自己要多管闲事！”
夏油杰笑着打圆场：“好了，悟。知子，下次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们。”
“知子？”知子捕捉到这个称呼的变化，挑眉看向夏油杰。以前他们都是叫她“野野垣”的。
夏油杰神色自然：“不可以吗？我们都这么熟了。”
五条悟也凑热闹：“那老子也叫知子好了！知子~知子~”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叫得知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闭嘴！难听死了！”知子抓起一个靠垫砸过去。
五条悟轻松接住，笑得更加嚣张。
就这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逐渐形成。五条悟和夏油杰来知子公寓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是任务间隙跑来偷懒，有时是专门过来送吃的。夏油杰确实会做饭，而且手艺不错，简单的食材也能弄得有滋有味。五条悟则负责采购和……捣乱，以及用他无穷无尽的精力把知子本来还算整洁的小公寓弄得一团糟，然后再被知子拿着扫帚追打。
知子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习惯了一开门就看到那张讨厌的白毛笑脸，习惯了夏油杰带来的、总是合她口味的点心，习惯了他们在的时候，房间里充斥着的吵闹和生机。她依然会指使他们干活，依然会在他们面前露出暴躁、懒惰、真实的一面，甚至变本加厉。但偶尔，在五条悟和夏油杰因为某个任务细节争论，或者夏油杰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五条悟霸占着她的游戏机大呼小叫时，知子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样喧闹的、被填满的日常，才是她本该拥有的。
2006年的夏天就在汽水瓶壁的水珠、空调的嗡鸣、以及少年们吵吵嚷嚷的陪伴中过去了。
秋天，五条悟和夏油杰升上了三年级，任务似乎变得更加繁重。有时他们会带着一身疲惫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过来，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吃些东西，然后又匆匆离开。知子从不问他们去做了什么，她隐约能感觉到他们所处的世界与她截然不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危险。她只是在他们来的时候，难得安静地不去打扰，或者在他们瘫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时，把电视音量调小。
十月的某一天，只有夏油杰一个人过来。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沉默，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郁。他带来了一盒知子喜欢的栗子蛋糕，却只是看着她吃，自己几乎没动。
“怎么了？”知子放下叉子，难得主动询问。她察觉到了夏油杰情绪的低落，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厚重绒布，沉甸甸的。
夏油杰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任务有点累。”
知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翻出一个有些年头的CD播放器，又找出几张唱片。她挑了一张塞进去，按下播放键。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出来，是老旧的录音，带着沙沙的杂音，却奇异地抚慰人心。
“听不懂你在烦恼什么。”知子坐回原位，拿起蛋糕继续吃，语气随意，“不过，听听音乐，吃点甜的，会好一点吧。这是我妈以前说的。”
夏油杰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做。他听着那略带噪点的音乐，看着知子专心致志对付蛋糕的侧脸，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一点。他拿起自己那块蛋糕，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知子。”他忽然开口，“你觉得……保护非咒术师，是必要的吗？”
知子动作一顿，扭头看他，眼神里是纯粹的不解：“哈？这算什么问题？你们高专难道是邪恶组织吗？”
夏油杰被她的反应逗得苦笑了一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非咒术师，他们……”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们会产生咒灵，伤害他人，甚至……伤害像理子那样的人。知子，你觉得……保护那些根本不知道你存在，甚至可能……不值得保护的人，有意义吗？保护这样的人，意义在哪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知子捕捉到了底下暗流的涌动。她想起巷子里他那个厌倦的眼神，想起他们时常的消失和疲惫。她放下手里的叉子，没有立刻回答。她不是咒术师，看不见咒灵，无法理解他们具体在面对什么。但她熟悉这种迷茫，就像她刚来日本时，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文化的那种无措。
知子皱起眉，像在思考一个很难的数学题。认真地说：“夏油，我不知道你们那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们具体在保护什么，”她实话实说，“但我知道，如果有人因为我不知道的付出而能平安生活，哪怕他们一无所知，我也会觉得……很厉害。”她顿了顿，用了最朴素的词，“就像路灯吧？天黑了自己亮起来，路过的人可能根本不会抬头看它一眼，但它就在那里亮着，让人觉得安心。而且在我看来，人就是人。有好的，有坏的，有讨人喜欢的，有让人讨厌的。就像我们学校，有因为嫉妒我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八婆，也有会帮我说话的好心同学。总不能因为有几个讨厌鬼，就觉得所有人都该死吧？”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保护弱者，也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我们又不是大圣人，虽然我本人不太想当弱者啦。”
这个比喻简单得近乎幼稚，却让夏油杰怔住了。他转过头，看着知子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她的话里没有大道理，只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近乎本能的感知。
知子这才看向他，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说教，只有一点好奇和认真：“不过，如果觉得太累了，或者路灯坏了，也要说出来啊。不然谁知道你需不需要帮忙修理？”她说着，习惯性地想蹬鼻子上脸，“比如让悟那家伙多干点活！他看起来就很闲！”
夏油杰看着她试图用自己方式“开解”他，甚至不忘“挑拨离间”一下，那股沉郁之气竟真的散了些许。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接话，但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她的话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却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夏油杰心中某些缠绕的迷雾。是啊，保护弱者，是咒术师的责任，是他一直以来的正论。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份责任因为看到了太多的阴暗面而变得沉重、扭曲。知子的话，让他想起了最初选择这条道路时，那份简单的心情。
“谢谢你，知子。”夏油杰轻声说，脸上的阴郁散去了不少。
知子莫名其妙：“谢什么？我只是说了点常识。”她重新拿起叉子，嘀咕道，“你们咒术师想法真复杂。”
后来，五条悟也来了，咋咋呼呼地抱怨某个任务有多无聊。知子看着他们两人像往常一样斗嘴，夏油杰的脸上也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心才悄悄放下。她没告诉夏油杰，那天晚上，她给五条悟发了条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笨蛋，杰好像心情不好，你注意点。”
五条悟回得很快：“知道了，谢啦。”
冬天来临的时候，五条悟和夏油杰似乎彻底走出了某种低谷期，恢复了活力。新年假期，他们甚至强行把知子从公寓里拖出来，去浅草寺初诣。人潮拥挤，知子被挤得东倒西歪，五条悟一边嘲笑她矮，一边伸手把她护在身边，隔开人群。夏油杰则跟在后面，小心地看着他们，防止走散。
知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红色的围巾，呼出的白气融入了周围嘈杂的空气中。她看着身边两个高大的少年，听着周围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寺庙的钟声，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她甚至学着别人的样子，扔了硬币，拍手许愿。愿望是什么？她没仔细想，大概是希望明年也能这样吧。
2007年的春天，樱花再次盛开时，五条悟和夏油杰即将从高专毕业。某个晴朗的周末下午，他们又来到了知子的公寓，还带来了伏黑惠和津美纪。两个小孩又长高了一些，惠还是那样沉默寡言，津美纪则乖巧地叫着“知子姐姐”。
五条悟盘腿坐在地上，宣布：“老子和杰，决定留在高专当老师了！”
知子正在给津美纪扎小辫，闻言头也没抬：“哦，恭喜。以后就是五条老师和夏油老师了？听起来更像个人渣了。”
夏油杰笑着摇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为什么要说好听的？”知子理直气壮地反问，手下动作却没停，给津美纪扎了两个对称的羊角辫。
五条悟凑近知子，墨镜后的蓝眼睛闪着光：“喂，知子，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老子和杰怎么样？”
知子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怎么样？”
“就是……做你男朋友啊！”五条悟说得直接，旁边的夏油杰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也落在知子脸上，带着同样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连在玩拼图的伏黑惠都抬起头看了一眼。
知子看着眼前这两张英俊得过分的脸，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开始狂跳，像有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乱撞。她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嘲讽几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脸颊迅速升温，连耳根都烫了起来。她猛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津美纪的头发，声音细若蚊蝇：“……随便你们。”
“嗯？你说什么？听不见！”五条悟故意大声问。
知子抬起头，脸红得像她的头发，恼羞成怒地吼道：“我说随便你们！笨蛋！白痴！两个人渣！”
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和释然。五条悟大笑起来，伸手揉乱了知子的红发：“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就是老……是我们的女朋友了！”
夏油杰也温和地笑了，递给她一杯水：“请多指教，知子。”
津美纪仰着小脸，好奇地问：“知子姐姐，那你以后要嫁给悟哥哥和杰哥哥吗？”
知子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喷出来，咳得满脸通红。五条悟和夏油杰也被这童言无忌逗得哭笑不得。
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确定了。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煽情的告白，只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春日午后，在洒满阳光的小公寓里，伴随着小孩的天真提问和少年们爽朗的笑声。
之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太大不同。他们依然会跑来蹭空调（或者供暖），依然会带吃的，依然会吵架斗嘴。只是，五条悟揉她头发的动作更自然了，夏油杰看她的眼神更温柔了。知子也渐渐习惯了在两人靠近时，心跳偶尔的失序。她依然不会做饭，依然指使人，但她开始会留意五条悟喜欢的甜食牌子，会记住夏油杰偏好的食物。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五条悟和夏油杰正式入职高专，成为了老师。而知子，也顺利升入了大学，选择了一个相对自由的专业，开始规划她“不用看上司脸色”的未来生活。她偶尔会想，和两个咒术师，还是两个这么能惹麻烦的家伙谈恋爱，未来大概会很吵闹吧。
但好像，也不坏。窗外的蝉声依旧聒噪，却不再让人觉得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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