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康五十一年,前朝因暴政无道引天下共伐,末帝弃城而逃,到本朝初立至今,洛信宫与西掖庭、犬监、闲驷等西宫殿宇已经破败近二十年了。
西掖庭里只留了数十位宫人负责洒扫偌大的西宫,宫人们甚至除了外衫是由东掖庭分下需统一着装,连裙裾里衣都要自己想办法凑几套来。
王招抱着怀中的东西,哪怕迎面有宫人看了她几眼,她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快走几步——还好早就用洗晒败色的褐色衣衫包裹了一层。
直到走过了两侧高墙垒起难见日光,阴暗潮冷的长宁宫道,王招这才敢松口气。
绍女正好出来迎她,赶紧上前去接过那鼓鼓囊囊的东西,“怎么就这样抱过来了,万一要是遇上姚宫侍,你连个零碎头都保不住……”
姚宫侍原本是东掖庭的宫人,时运不济被调到西宫,平日里看到个蚂蚁都要寻洒扫的宫人错处,且贪财吝啬,无论是碎布头还是宫人们凑银钱去膳房买的糕点,凡是被她看到,都搜刮个干净。
王招甩甩酸涩的手,翻了个白眼,“姚宫侍这个时辰早到南苑找老相识烤火去了,哪还管咱们的死活,你也少说我什么,瞧瞧这东西是谁辛苦抱来的吧。”
“你倒是有了名头就不许人说了。”
绍女平日在西掖庭里就吵不赢嘴,当下也不跟她啰嗦什么,两人沿着假山石后的小道绕回西掖庭一处偏室,屋檐低矮,门窗漆色斑驳,没有品秩的宫人都住在这样的偏室里,一个没有**的大通铺睡八个人,若在一些需要人手的地方当差,睡十一二个也是常事。
不过王招她们这间只住了六个人——因为这间偏室比其它的都破,除了右边那一半柜门关不上,一半柜门消失的木柜,连砖垒的通铺都塌了四分之一,至今无人问顾。
她们推门而进的时候,南岁还躺在通铺上,屋顶的灰瓦塌了个洞,让这偏僻狭窄的屋子里被斜映一束光,正好落在她颧弓下方,只能见一抹雪白肤色。
“哎,她今天不当值?”王招压根没想过打不打扰人,上去就坐通铺边戳了戳南岁的脸。
“嘘!”绍女扯她一下,“南岁跟景心换了值。”
“姚宫侍若是知道,她两还不被罚去除月湖淤泥,别到时候咱们跟着一起倒霉……”王招撇撇嘴,刚想再多说几句,却低头和一双漆黑的眼眸对上,吓得她差点屁股一歪坐摔下去。
就王招这个嗓音,南岁哪怕睡得再死也该醒了,更何况本就没睡着,但这并不影响她恶劣的心情,只坐起身转头看去,露出一张五官精致却瘦得有些脱相的脸,“我去帮你跟姚宫侍说换个屋住,必不让你跟着我倒霉。”
王招更被噎住一般,脸涨通红,还有些委屈,“我今日刚去给你取了东西,怎么还拿这话吓我。”
说来也怪,明明南岁是她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岁,王招却不敢真和她闹什么,南岁总有本事弄到些西掖庭宫人难得的东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哪怕是王招这个一向不分眉眼高低的,对上南岁也弱几分底气。
其它东西不提,王招刚刚去拿的那一包东西,就是南岁找了东掖庭的人,费了不少功夫换到的碎炭,等天再冷一些,这就是救命的东西,也不用担心掖庭膳房的冷菜冷饭了,拿回来放铜壶里热热就能吃,屋里还能暖和点,不至于冷得睡不着觉。
绍女打圆场,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瞧瞧对不对数。”
南岁也没打算和王招那个嘴欠的继续计较,半坐在床上就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斤数是足的,再打开一看,竟然不全是碎炭,煤渣也少,前几次可没这么好的成色。
“还是柊喜手松,王伍徳他们碎炭里能掺一半的渣滓。”王招凑个脑袋过来看,“这都抵得上两次的了。”
没等她上手摸摸,南岁就把碎布重新盖上面,“这个得拿去给修缮司的人。”
“……给他们那群白吃不干活的做什么。”
“屋顶这个洞再不修,咱们得了风寒一起上路。”
“那也不用全给,拿一半……要不然扣下几块留着也好啊!”眼看天要冷了,攒的炭还不够烧几次的!
南岁没搭理她,修缮司的人胃口可不小,就这一些炭算什么,不过搭个人情,恐怕还得塞些银钱。
绍女见南岁直接穿着中衣就下了通铺,连忙把旁边柜子关不住的柜门上那搭着的外衣拿给她,西掖庭宫人的份例一直被卡,到现在她们穿得还是入秋那会儿给的薄衣。
“我有件薄棉的夹衣,你给加里面穿吧。”
“不用了,走几步就不冷了。”
话倒是拒绝的快,结果刚出去南岁就打了个哆嗦,她本就瘦弱,深秋又只着了薄衣,特别是脚上穿的一双磨得底削的布鞋,更是和赤脚踩地都不差什么了,能感觉到地砖冒出的凉气。
她真是越来越忍不下去了。
西掖庭总有宫人觉得她的运道不太行,一年前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当时的宫侍,硬要她把名字改了,于是曾经的许宝珠变成了如今的许南岁。
可其实换个说法,许南岁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回来。
天下间不会有人想到,竟然有孩子的亲生父亲,会在妻子病逝后便能立即翻脸无情,不仅将十几年前缠缠绵绵,都已经嫁为人妇正在守寡的表妹接回了家,还为了不让表妹因为夫家被贬宫户,需要将子女送入宫中而需受的骨肉分离之苦,直接让自家女儿顶上了。
这表妹嫁的人也姓许,有一女就名唤许宝珠,正是南岁不得不入宫的原由。
南岁倒是想过将这事捅破闹个天翻地覆出来,可外祖父母年迈,唯一的小舅舅不知所踪,母亲又已经病逝,许渊那个心狠的,是真敢对外祖一家下毒手。
在这个连宫人都只有数十位的西宫中,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宫女家世是真是假,于是从此以后,本为官家女的许南岁,就只是宫女南岁。
脚下踩碎了风卷来的干枯树叶,南岁冷笑一声,只要一想到许宝珠那个蠢货正顶着她的名字享清福,她就恨不得拿刀冲出宫门,将许家砍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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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缮司不过是宫中约定俗成的说法,人家正儿八经的隶属于少府,里面的宦官都是有品阶的,不像西掖庭的宫人,吃住都得看东掖庭的脸色。
在偏房当值的人一看南岁来了,那叫一个头疼。
“你说你要来几次,这事让你们西掖庭的姚宫侍申令后打个条子送来才行,不然你就是把鞋底子跑成纸薄也没用。”
……姚宫侍要是愿意走这一趟,那她是有病才自己花钱出力。
南岁懒得和这人多说,把东西放下敞开一个小口,又直接往他袖笼里塞了钱袋,她不是冤大头,钱袋里的银子都是屋里人一起凑的,“寺人瞧瞧,是西掖庭宫人的一点心意。”
这人先是看到炭,就已经眼皮一跳,再不着痕迹的掂量一下钱袋,嚯,跟东掖庭孝顺的都差不多了,“你们那屋子是要修什么?”
哪怕南岁来一遍说一次,可人家非要装傻也没办法,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快入冬了,西掖庭偏室屋顶漏了光,窗户也关不紧。”床榻柜子就算了,修好了还惹是非,对于南岁来说,如今一屋子住六个人已经拥挤的够呛了。
何况她就算说了,修缮司也不一定会费这个劲。
“哦,那这几日便让人去瞧瞧。”
“姚宫侍那?”
寺人斜看她一眼,要不是这炭的确是个好东西,能说明西掖庭的人还有些手段,钱袋里的银子也不像一两个宫人凑的,怕真要不管招太多人记恨,他才懒得理会冬天破屋子住人的事,“修缮东西六宫砖瓦墙面,本就是少府职责所在。”
南岁恨不得把西掖庭偏房掉下来的灰瓦砸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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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因为这事气成这样?”柊喜缩着脖子靠在墙角,手里还捧着一碗不知从哪个倒霉蛋头上扣下的脆藕酥肉,“这东西可是难得,你今个要是不吃,之后可赶不上了。”
要说如今的宫中与前朝相比,那真是犹如天上地下,当年宫中有点权势的宦官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像这脆藕酥肉为豕?肉,乃是贱物,宦官都瞧不上眼,可如今前朝覆灭,本朝的开国皇帝带着皇后与太子,都在当年一场疫病中没了,剩下个襁褓婴儿,勉强被文臣武将推了上来,但宫中诸多事宜都找不到人做主,何况是宫人的衣食住行。
东宫倒还好,毕竟有皇帝寝宫、朝政殿等,西宫这些从前朝被冷落到如今的,宫人能十天半个月看到点荤腥就算上头开恩了。
国舅爷倒是有一位,他也只能偶尔让自家夫人到宫里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若露出一丝让国舅夫人协理宫中的心思,前朝大臣口水都能把他淹咯。
南岁用手帕包着从碗里拿了一块塞嘴里,“怎么不吃,吃一口赚一口。”
见到她这场气过去,柊喜这才一笑,干脆把碗里的脆藕酥肉全给南岁包了起来,“你带回去慢慢吃,这东西油大,天又冷,一两天肯定放不坏。”
南岁接过来又拿帕子多裹几次,这要是衣服里浸到油,西掖庭的胰子可不多。
“对了,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用的药材都差,做出来的东西效力也弱,也就急用罢了,你还是得想办法寻些正儿八经的药膏来使。”
柊喜接过来没说话,无论什么药,宫里都犯忌讳,也就南岁有这个本事,也愿意偷偷摸摸做些给他送来,没了根的人不值钱,老寺人看他们这些小的,就跟看仇人似的,三天两头被找个由头打骂一番都属常事,能有个药膏放身上,无论有没有用,心里都不那么担心受怕了。
他弓着背刚走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立马转身道:“我差点把大事给忘了,你最近不要来东宫这边,苟福回来了!”
南岁面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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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岁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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