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见过南岁的人，都会觉得她长成之后定然容貌不俗，但如今最多算个黄毛丫头，五官稚嫩又瘦脱了相，个头也不算高，半大点孩子罢了，但偏偏这宫中多得是人心思阴暗。
苟福是从前朝就在宫里伺候的宦官，当时正好被调在西宫当差，没沾到那些恶名昭著太监的边，侥幸没被清算，反而如今混了出来，自从他偶然碰见来给柊喜送东西的南岁，就跟耗子见了粮仓似的，几次三番找事。
南岁本以为一个多月前苟福被调去皇陵帮忙采买，定然是回不来了，谁知道这老贼不知是搭了谁的关系，竟然又回到了宫中。
“……东掖庭那些人狗眼看人低，谁稀罕坐他们那，什么烂桌朽椅也好意思霸着，笑死人了。”王招嘴皮子动个不停，愣是一口饭没扒拉进去。
绍女坐床边捧着木碗装的冷饭吃，“你这话可别当他们面说。”
王招翻个白眼，当她傻啊，说了以后一口饭都拿不到。
“拿回来吃也好，多清静，还不用急着送碗。”景心刚下值，饿得心慌，拿温热的茶水倒在饭里就开始狼吞虎咽，“明天我去拿饭食回来……哎南岁你怎么不吃啊。”
碗里的饭一半是米一半是豆，有几个发黄的菜叶子团一起，南岁心里还悬着苟福的事情，看这样的饭菜实在没胃口，便道：“你们谁不够吃的？”
“分我一半。”景心和南岁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吃什么都行，还大饭量，一个是最会挑食，不合心意的东西怎么都咽不下去。
王招看着这一幕撇撇嘴，悄悄拿脚尖踢了下绍女，小声嘀咕一句，“又犯这大小姐的毛病。”
绍女没理她。
偏房的门传来“吱呀”声，一道高挑瘦弱的身影走入屋内，眼神淡淡，谁也没看，径直走到自己床铺位置坐下，低头往嘴里塞一个冷硬的馒头。
“咱们这屋也不知是占了什么风水，尽招这种……”比起偶尔对南岁的怨念，王招心里对这位才叫真不痛快，也不知从前是怎么脑子一糊涂，偏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结果给人家带的饭食直接就被倒了，一口没吃，气得她牙痒痒。
雁朱的床铺就在南岁左手边，右边那半就塌陷的睡不了人了，留下一个炕洞，雁朱的另一边就是绍女，但前者和谁都合不来，最多回几句南岁的话，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对南岁有什么另眼相看了，纯属是因为南岁说的都是正经事。
“你们之前给的银子我都给修缮司了，过几天他们就来修。”南岁说完，听到雁朱只嗯了一句就又没声了。
说实话，南岁一直觉得她们这屋里的人都挺奇怪的，她对自己的来历心知肚明暂且不提，雁朱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可能也是和许宝珠他们家一样，倒霉被迫成了宫户，绍女好像没脾气似的，说话轻声细语，但南岁注意到她每次当值不在，都会在她自己的柜门放根头发，防着有人动她东西呢。
景心可能是以前被饿怕过，枕头下面、被褥里面全藏的食物，南岁知道这事还是因为她们屋里耗子都在床榻上开宴席了，王招有天起夜一睁眼，耗子就在她枕头边抱着块碎糕点吃得正香，差点把她吓晕过去，一声惨叫把姚宫侍都惊来了，后来景心弄了个小木箱回来放食物，她们才勉强忍了。
王招也很奇怪——南岁觉得她缺心眼还碎嘴，能在宫里平安活那么久，真是祖宗保佑。
至于那位神出鬼没，经常被东掖庭借去帮忙的金小鱼？南岁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半月前，不过好在对方做事很周全，哪怕不怎么回来住，都同样给了银子修缮屋顶，而且金小鱼消息十分灵通，每次西掖庭要查屋，她总能提前一步回来报信。
不然屋里藏的那些碎炭，早就被姚宫侍给搜刮走了。
夜里传来值更人的敲竹声，绍女吹灭了烛光，只留下破败屋顶没拦住的月光。
南岁刚去茶水房提的热水，一边泡脚，一边趁着夜色，在怀中拿出未曾示人的银簪。
进宫三年所做的活计，让原本细嫩的指尖微微有点薄茧，抵着簪尾时，她分不清是因为她触感迟钝，还是簪尾太钝。
可她知道，这样的簪，是杀不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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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姚宫侍就靠在廊下柱子旁打着哈欠，有宫人讨好般端去盏热茶，“姚宫侍，这是东掖庭前几日发下的新茶。”
“什么叫东掖庭发下的，我怎么不知西掖庭什么时候成东边的属司了？”姚宫侍冷哼一声，哪怕她心知肚明西掖庭是个什么情况，但若宫人们连口头上都习惯贬低此处，她这西掖庭的宫侍还当个什么劲，滚去给东边那些人洗脚算了！
端茶的宫人没料到自己一句话还能拍在马腿上，吓得不敢再说讨巧话，一缩脖子就退下了。
南岁今日没加厚衣，怕现在穿了入冬更难熬，只着一身宫人服饰的结绿色外衫搭灰白中衣，倒是鞋子换了一双厚布的，她刚出屋子，就看到往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姚宫侍竟然就在廊下，对方似乎就是在等她，还往这边招手笑了一下。
这和白日见鬼也没差了。
南岁一顿，还是先去给姚宫侍行了礼，“宫侍可是有什么吩咐？”
姚宫侍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话时嗓音拖的又尖又细：“南岁呀，你做事最周全，今日就不要去西梅苑扫落叶了，到杂造司拿些针线回来给大家分分。”
西梅苑假山假石最多，西宫人少，只分一个人去洒扫，比去宫道洗地还累，而去拿点针线可是一个再轻省不过的活了，也就跑跑腿，针线再多都不算重，以往这种活都是交给那些讨好追捧姚宫侍的宫人，像南岁她们边都摸不到。
明明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南岁却觉得姚宫侍此时的眼神像阴雨天出现的□□一样，让她下意识感到一阵恶寒。
没等她答应，姚宫侍又掐着嗓子咯咯一笑，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这可是我疼你呢，快去吧，别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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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造司在东宫西南角，从西掖庭去那，几乎要横穿整个宫廷，西宫除了宫道每日精细洒扫，宫殿都破败的不成样子，有负责驱鼠消虫的宫人都不敢多敲房梁，就怕动静大了直接倒塌，让他们当场丧命。
而东宫则一片肃穆，瞭望台上的兵甲军手持长戈，弓箭背后，漆黑的盔甲带着寒意，若有宫人行踪鬼祟，又或是宫殿走水，瞭望台上的号角声能传遍整个宫廷。
柊喜刚从御膳司拎着食盒出来，抬眼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还以为眼花了，随即脸色一变，连忙快步走上前把人拉到角落里，“你怎么来东宫了？”
南岁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不是我要来，姚宫侍让我去杂造司拿些针线。”
“姚宫侍？”柊喜怔愣一瞬，接着反应过来，“你现在就回去，针线我今天拿了给你送去，苟福他……”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见南岁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冰冷的看向前方。
“柊喜啊，你拿着食盒在这做什么？”
枣褐色的宦官服饰被撑的满满当当，腰间滑稽的系了一条荷花白的皮革带，把肥硕的肚子全挤压在上面，像细绳绑着一坨猪肉提了起来，苟福双手背后，眯着的小眼正死死盯着南岁。
那庞大的身躯挡住了这角落里的所有日光，柊喜攥紧手里的食盒，弓着背道：“奴才要去西宫送膳，可不熟悉那边的路，正请姑娘能帮我带路。”他把食盒打开，里面是羊肉羹、肉末冬瓜、清蒸虾仁两菜一汤，另配了两碟子面点。
“哦，西宫哪位还要御膳司送膳？”
“回少监，晋云侯今日进宫到闲驷选马，膳令让奴才务必快些送去。”
苟福没有继续追究这话是真是假，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那你还不快去，路就找别人给你带吧。”
南岁的后背已经靠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看着柊喜不得不离开，只希望他不要因此被苟福记上一笔，她也没有试图多说什么，姚宫侍先前那意味不明的笑此刻意图再明白不过了，恐怕从她踏入这东宫第一步时，就已经落入了姚宫侍和苟福的陷阱中。
苟福俯视着面前这瘦弱稚嫩的身躯，伸出手搭在了那单薄的肩上，指腹慢慢向上落在了她的后颈。
南岁差点当场呕出来。
“南岁啊，咱家在皇陵时就想着，要是能回宫里，可得好好和你叙叙旧。”
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南岁狠狠将他的手一下推开，“苟少监，我还要回西宫去，耽误差事，上头定会怪罪。”
这愤怒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实在是让苟福当场就想把人拖回去，可是东宫毕竟不是西宫那无人搭理的地方，他已经察觉到宫道附近瞭望台上的兵甲人向这边投来目光，他好不容易搭上那位的关系回了宫，可不能再被抓了把柄。
没关系，等一等也好，南岁越恐惧，他玩的才越尽兴。
“咱家想收你当干女儿，三日后是个成干亲的好日子，你打扮漂亮点过来，要是不小心忘了这事……等咱家到西掖庭寻你，那这一身的好皮子，可就留不住了。”
冷静、冷静。
南岁不停的告诉自己苟福最起码现在不敢动手，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怀里藏着的是那根伤不了人的发簪，腰间香囊里是毒性微弱的苦荆粉。
不能动手，现在动手毫无胜算。
她仰着脸直视对方，“既然是干爹，那总要给干女儿点见面礼，苟少监却不肯出一些诚意吗？”
“你想要什么？”
“我很厌烦姚宫侍，她过得越快活，我越不欢喜。”
看看，多聪慧的孩子啊，现在还想着借刀杀人呢，真是手段天真的让人发笑，苟福粗胖的手指点了点腰间的皮革带，“咱家也要有个由头，等你成了咱家的干女儿，自会为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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