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落寞了多久,月湖就荒凉了多久,哪怕是湖泊尽头的竹林,也几乎无人打理,竹影摇晃,落叶纷纷。
南岁几乎以为是她命该如此,而当这道身影慢慢走出来时,她才发现除去阴影的部分,虽然身量高挑,但这人却有一张还带着稚嫩的脸,一眼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却冷目寒冽,墨色凝眉。
他怀中抱着一把短剑,箭袖劲装,明明南岁亲眼看见他从枯叶中走来,可并无一丝声响。
“你不是宫中的侍卫。”南岁笃定,她在思绪混乱中找到一丝理智,“既然在我动手时你并没有出手制止,那么就是并不打算告发我,你想要什么?”
而她呢?她又给得起什么?
少年垂眸看向她,将手中的令牌抛给她——抛的很准,但南岁下意识后退一步,踩在了月湖的边缘。
木制的令牌闷声落在铺设了石砖的窄道上,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三日后未央宫寻谷常侍,苟福不会再敢来找你。”
言下之意,就是南岁早被人家查的明明白白了,疑虑纷纷而来,她暂且全压下不提,走一步算一步,总不会比今日之前更差了,“你叫什么名字?”
“卫延。”
直到看着南岁往西掖庭方向走去后,卫延才转身从这竹林中寻到一处狭窄的宫墙缺口,从这里进去便是一座早已荒废的楼阁,一楼灰尘成泥,弥漫一股霉味,而从侧边楼梯上去,二楼地板却光洁如新,摆设素雅。
屏风上将军持刀立马,猩红的披风似乎被狂风卷席而上,遮蔽了他的容颜,乌鸦在上方盘旋,马下尸横遍野,血染成河。
卫延毫无窥探屏风后的心思,利落行礼,“主子,已将令牌交予许小姐。”
屏风后的人开了半扇窗,带着薄茧的指尖扣在窗扉,旁边矮桌茶盏飘出热气,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目,他低着头,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难怪许渊敢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藏匿在这宫中,虎父无犬女,有她父亲早年间的果断。”
木窗被慢慢合上,说话的人似有感叹,许渊能找到那样一个与他女儿无论口音、年岁、家世都相差无几,甚至容貌都有一二相似的替代品,实在是耗尽心血,不然这位许小姐又怎么能瞒天过海的藏在宫中呢?
“卫延,你且差她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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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岁几次试探,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后并无人跟随,于是脚下一停,转而向东宫走去。
宫道萧索,偶有宫人垂眸与她擦肩而过,不曾有半点言语。
苟福如今领了修缮益泱宫的差事,平日里就歇息在离益泱宫不远的横偏间,本是附近洒扫宫人的居所,但他早把其他人赶到别处,独霸一居了。
他又偏偏有些上不得台面,无法被人所知的癖好,于是虽然白日里带着几个小宦官威风,夜里倒只让一个年老眼花的老宦官伺候。
而现今晚霞漫天,秋风乍起,苟福自然早就从益泱宫回了横偏间,偷一偷闲了。
南岁到的时候,守门的老宦官眯着眼睛上下一扫,见个头不高,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西宫那些没个名头的,就哼笑两声,让她进去了。
屋门没锁,伸手一推便开了,炭盆就在门边,隐约有火光闪烁。
苟福正斜歪在床榻上,衣袍散开,白腻腻的肥肉从肚子流下,下身倒是齐整,却是换了条殷红色的缚裤,不是宫人的制式,分明是前朝大臣日常所穿。
他往嘴里塞着一碟卤好的五花肉,抬眼一见是她来了,先是一惊,随即冷笑出声:“南岁姑娘攀上高枝,还来咱家屋里做什么?”
他果然已经被人提点过了,南岁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给她带来夜夜噩梦的人,如今在苟福眼中,她再也看不见那些粘腻的**,也看不见他原本尽在掌握,早已把她当做掌中鸟雀的得意。
苟福恶意的看向她,不再如看一个走投无路,徒劳挣扎的猎物,而是真正带着几分警惕与打量。
“苟福,你真的很可怜。”南岁眼睫微抬,“你当然只敢对着我们这些刚入宫,甚至没有长成的宫女动手,因为你面对任何一个成熟的女子,都自卑自贱,你用尽手段折磨又怎样,那些小宫女畏惧的不过是你手中的刑具,而不是一个男人。”
“其它宦官可能只是残缺了身体,而你是真正被阉割成了废人,就算神医降世,有肢体重生之术,于你亦是无用!”
瓷碟被重重砸在地砖上,肥腻的五花肉滚着灰尘,与瓷碟碎片翻飞混成一片。
苟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球暴起,密密麻麻出着血丝,“许南岁!你好大的胆子!不管你背后是谁,咱家今日都要了你的命!”
果然,苟福也不知晓是谁在保她,南岁指尖还沾了点白色粉末,废了番口舌,这下总该要起点作用了吧?
苟福刚要喊外面的人进来,突然觉得喉咙一呛,发出的声音跟被挤过一层似的,只在他自己耳边清晰,他挪动着庞大的身躯,直到气喘吁吁,也只是把侧身变成了瘫倒在床榻上,“你……”
南岁从袖笼里拿出银簪握在手里,簪尾早已被打磨的泛出一点利光,她一步步走进苟福,也是逼迫自己直面了那场噩梦。
苟福想伸手抓住她,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南岁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药效只有短短的半刻钟,银簪高高举起,随后她双手握住,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刺进苟福的咽喉,血液溅到她瘦到脱相的下巴,也喷涌到苟福被肥肉挤压的五官上。
他的眼神中都是恨意,和那个被她推入湖中被淹没的小宦官不同,这是南岁第一次看到人临死前的眼神。
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原来仇人充满恨意的眼神,不会让她畏惧。
鲜血在染红了双手,滑腻的握不住银簪,南岁转头,床榻侧边的矮柜上,正支着一面打磨清晰的铜镜,映着她被血红模糊的脸,也映着她同样被恨意裹挟的眼眸。
当卫延被主子指点后,匆忙赶到此处时,南岁已经洗了脸开了衣柜,给自己挑出一件灰黑色的外衣,不知是曾经哪一位小宫女的,都被苟福如陈列战利品般放置在柜中。
南岁歪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怜悯意味的笑,“小侠士,你来晚了。”
苟福活一日,就会威胁她一日,今日是有人要用她,于是得到示意的苟福暂时不敢再对她动手,可之后呢?当她无法再被这人利用了呢?
南岁直接将那能遮蔽鲜血的灰黑色外衣套上,“那就麻烦你收拾一下了,我还要回西宫呢。”
当她出去时,那个老宦官正昏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想要让她为他们做事,总要付出点诚意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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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掖庭今夜早早灭了烛火。
半月没回来的金小鱼正摸黑剥着水花生吃,声音压低低的:“……姚宫侍不敢说宫里闹鬼,就说自己突然不能动了,怕得了病,其实就是怕鬼上身呢!还让人去东宫那边找医女,人家一听是西宫喊人,都不愿意来。”
前半段王招还拿帕子捂着嘴“吭哧吭哧”的笑,听到后面就火了,伸手把金小鱼手里的水花生夺了,“还吃,景心就藏了这些,你偷吃还不知道管住嘴,等她当值回来又要闹。”
说得好像她们西宫的人病死都活该,人家就不稀罕治似的,哼!
绍女连忙把自己手里的几个栗子分别塞给金小鱼和王招,“吃我的吧,这栗子还带甜味。”
给完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默不作声的雁朱,只能尴尬一笑,雁朱没有反应,只是垂下眼眸时,看了眼旁边至今没人回来的床位。
金小鱼望望门口,“南岁怎么还没回来?”
“午后说要去给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拿牌子,然后就没见人……”
门吱呀一声,缝隙里吹来冷风。
南岁见屋里黑黢黢的,但人影都聚在一起,就知道都没睡。
“快快,把门关了。”王招又叫起来。
“狗呢?”
绍女道:“在床榻塌了的炕洞中,你早晨放的半张饼子它没吃多少,倒是喝了半碗水。”
“一回来谁都不理……尽找狗了……”王招嘀咕。
金小鱼笑嘻嘻的,“我还挺喜欢狗的,但它不让我抱,这只有名字了吗?”
南岁将两层外衣都在黑暗中脱下,随后塞进炕洞里,感觉到有轻微的幼犬哼唧声,才笑了一下。
“它叫藤球。”
烛火灭后不好再去取茶房取热水,南岁用凉水擦洗一遍才躺上床,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清出去了。
有人要歇息了,其他人也都上了床榻,但今日西掖庭还因为姚宫侍的事乱成一团,也就没人会来查屋了,王招自然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时机,拉着人说话。
“你们说姚宫侍是不是装病啊,不然我看她也没哪疼哪不舒服的。”
金小鱼一口否决了,“她要是真没事,才不会想着去东宫喊医女,宫人有病要是治不好,那是要被送到凉房的,送去可就回不来了。”
“哼,那也是她胆子小,没准就是睡迷糊了,一时魇了,闹那么大动静,她可真惜命。”
绍女无奈,“嘘,你小声点……”
在这样夜谈的热闹中,南岁意识越来越沉,就在即将睡着的刹那,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气音,“你身上有血腥味。”
她倏然惊醒,而身边的人说完这句话,只用那一向淡淡的眼与她对视瞬间,便翻身背对她了。
王招她们还在那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没人注意到这边刚刚有人说话。
随便了,南岁重新合眼,雁朱为什么说这句话,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今夜会睡个好觉。
哪怕她白日亲手了结了两个人的命。
卫延不是男主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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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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