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的藤球里滚着铃铛,球下还系着鲜红的绸带,一双纤细的手将它高高举起,又轻轻把它投了出去,海棠树下的女孩哇了一声向前扑,却把藤球踢得更远,落在了院门处,转瞬就被一只穿着官靴的脚踩瘪成片。
女孩向后仰头看去,那一向不苟言笑的人,似乎脸上飘过心虚,下一刻不等她嚎啕大哭,嘴里就被塞了一颗饴糖。
好甜。
有声音轻柔的在耳畔响起,“……不要再给她喂糖了,牙要坏的。”
“孩子能吃几年的糖……等长大了……”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笑意,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南岁努力睁眼想看清身边的人,却越来越模糊,渐渐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原本那熟悉的院落变成了阴冷的宫道,她再低头一看,自己不再是孩子的模样,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却不是刚刚那宽厚温暖的手掌。
肥硕的手指如蟒蛇般缓慢缠住她的脖子,蛇信子嘶嘶作响,“三日后,三日后。”
值更人的敲竹声撕破梦魇,景心早已经穿好了衣服,正急切地摇她肩膀,“南岁!南岁!到时辰了!”
眼前一切终于清晰起来,狭窄的偏房,漏光的屋顶,周围整理床铺的悉索声。
“你可算醒了,我得先去闲驷了,是雁朱发现你睡太沉的,她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快点,我先走了。”
今日南岁还是要到西梅苑去洒扫,这次廊下不再有向她招手的姚宫侍。
西梅苑地处偏僻,所以哪怕景色不错也没有人会过来,昨日替她洒扫的宫人显然不太用心,落叶铺满路面。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去扫落叶,而是往西梅苑深处走去,越往里杂草越多,如今整个西宫也都是如今,只要表面过得去罢了。
白线草……艾冬……苦心葵……
没用,没用,都没有用。
剧毒草药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在这深宫中,指望它能自己冒出来简直是异想天开,更何况又有哪一种毒物,能做到她需要的见血封喉的效果?南岁不是什么医道神童,她一知半解的药草知识,全都来自于幼时娘亲的半玩半教。
突起的树根狠狠绊了她一跤,摔倒在落叶与泥土上时,南岁几乎想先停在这睡一会,眼尾的余光看到一抹灰白,她转头看去,旁边树下那小小一团已经不见气息起伏。
慢慢起身朝那走去,在这么冷的深秋,甚至还有飞虫围绕着那不愿离去。
南岁将遮挡的枯叶扫开,毛茸茸的耳朵,团成球般的一团,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幼犬,而就在这幼犬旁边,有一株通体紫色,分为三芽的矮草。
她轻轻将手放在这幼犬的吻部,却忽然感到掌心有一点小小的温热气息,带着些痒意。
它还活着。旁边的紫草被冷风吹得一动,南岁知道,她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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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的。”王招咬牙切齿,“你们可别只顾着做好人,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修缮司今日总算来把屋顶修了,窗户也关的紧不漏风了,王招自觉近日没什么要麻烦南岁,说话腰杆子也直了,“这玩意是会叫的!”
“要是叫声引来人,也是它命该如此,我们只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躲屋里的便是。”南岁抱着勉强睁开眼,却还是站不起来的幼犬,将泡过水的饼子掰开慢慢喂它。
“它的命就是死在那破苑里,而不是万一被发现再被活活打死。”
绍女也觉得不妥,“要不送到犬监里?”
南岁没说话,其实她觉得这狗就是从犬监逃出来的,因为它脖子上原先还带了个木牌,如今已经被她取下收起来了,尾巴尖也有被剪的伤疤,肚子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雁朱叠着衣服,只扔下两个字,“随意。”
景心尴尬一笑,当自己是只鹌鹑。
见大家都不像是赞同的样子,王招更是喋喋不休起来,似乎要把往日对南岁的忍气吞声,都在今日宣泄出来。
南岁可不是绍女,她脾气就没好过,当下便直接站起来,上前一脚踢在对方坐着的凳脚,王招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南岁!你为了只死狗打我!”
绍女要劝南岁别冲动,南岁已经抱着狗推门出去了,想转身扶王招起来吧,后者又只顾着嚎,左右两难下,干脆什么也不管,坐在床榻边面带微笑算了。
……这两打一架最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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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宫侍眼神古怪的看了看似乎一派天真的南岁,“……苟少监说他缺个干女儿,到时候这狗正好给带去,没准能讨干爹欢心呢。”
“苟少监要你什么时候去?”
“后日就去了,姚宫侍,这狗我能先留着养几日吗?”
姚宫侍才不管南岁是真蠢还是假蠢,只要她能想得开自己愿意,别闹得都太难堪就行,于是脸上挤出个笑:“那就养着吧,但得看好别咬了人。”
“可是其他屋里的姐姐……”
姚宫侍皱眉,她还要去赌两把,没功夫耽误在这说什么狗不狗的,要不是顾及苟少监对南岁不知有几分看重,她早不耐烦了,“你明日去犬监要个牌子,就当它是西掖庭的犬,好了,回去吧。”
南岁走到门处时还回身给姚宫侍行了礼才走,只是似乎因为怀里抱着幼犬,她行礼的动作有些别扭,右手袖子搭在了曲起的膝盖上。
有粉末顺着袖笼落在脚边倒过炭灰的炭盆中,南岁想,才深秋姚宫侍就能用上炭盆,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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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过了明路,除了王招还嘀咕几句,绍女她们倒是立马接受了,“它得有名字吧?叫什么?”
南岁将狗安置在塌陷的床洞中,里面还铺了件磨损的已经不能穿的外衫,“过几日再取。”
景心伸脖子看了几眼,“也是,总得看能不能养得活。”
值更人敲竹的声音在空荡的宫道回响,屋内灭了烛光,南岁躺在床上,借着被褥的掩盖,一手拿两指宽的磨石,一手拿银簪,将簪尾磨的越来越锋利。
如果后日还能回来,她会给它取名字的。
“你是不是又在床上藏吃的了,我怎么听到了耗子叫了?”王招烦躁的一翻身,推了推她旁边睡着的景心。
“别闹了,有耗子也不稀奇,快睡吧。”绍女打了个哈欠,而从始至终,景心眼珠子都没动过,睡得安安稳稳。
南岁手里的动作没停,事已至此,究竟该如何不给苟福陪葬,哪怕找到了紫芸草,用银簪加它只要伤到脉搏处,苟福就必死无疑,可杀了他之后呢,她应该也是活不成了吧,许渊会来给她收尸吗,应该不会了,因为死的可是“许宝珠”,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早知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还不如进宫那天就去跳湖,还少受几年罪,她忽然加重力气,银簪在魔石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刺耳声。
夜色深重,背对着南岁的雁朱缓缓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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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监的宫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刻着西掖庭犬一的木牌交给她,“你们姚宫侍可真有闲心,还想着养条看门狗,之后记得把狗带来,还得把毛色花纹记犬册里,对了,狗哪来的来着?”
“是从东宫杂造司那边抱的。”
宫人也没再追究下去,前朝宫妃们养了不少猫狗,都在逃亡之际弃在了宫中,如今也没人吩咐犬监去满宫抓捕,他们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宫里除了一位十三四岁,被国舅爷护在寝宫的小皇帝,也没其他主子会被惊驾了,哦,国舅夫人倒是算一个,但人家身边伺候的多了去了,有得是人清道迎接,轮不到他逮些野狗献殷勤。
“这狗倒是运气好,御膳司那边正缺这些东西,听说日日要往上面献犬肝炙,他们养的肉犬都要宰没了。”
南岁下意识一皱眉,“御膳司养肉犬?”
什么肉犬,还不知哪来的呢,犬监宫人笑笑,提点她道:“要是遇到系着黑绳木牌的狗,你就给送去御膳司,都是从那逃出来,人家能承你个人情。”
南岁从犬监出来,路过月湖时把怀里的黑绳木牌扔了进去,转身时却突然见到有黑影一闪而过,她瞳光一颤,没有从小道绕回西掖庭,反而是沿着月湖边继续向前走,直到一处竹林遮蔽视野,她快步走了进去,随即躲在竹林中的假山石后,看到一个小宦官出现在原地,恨恨地一脚把地上的石头踢飞。
“贱人跑得倒是快,她最好明日自己过去……”
原来苟福根本没打算真等她三天。
小宦官像是跟了不短时间了,累的脚打颤,一屁股坐在湖边直喘气。
南岁轻轻避开枯叶踩在泥土上,小宦官背对着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什么,泛着幽然紫光的簪子握在手中,苟福手下的人怎么死都不冤,她绝不是苟福第一个下手的人。
“……一群烂嘴的玩意儿,就会把累活推给我,等以后、谁!”
噗通一声,小宦官被狠狠推了一把,直接落在了水中,水花四溅中,他只能看到岸边那背着光的瘦弱身影,正是他今日跟了一路的人。
“求求你!放过、放过我!求你!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
月湖湖面飘着枯叶与藻物,湖底缠绕着水草,每隔半月才会有人来清一遍杂物与淤泥,往往这事是交给被罚的宫人,而七八日前月湖才刚被清理了一遍。
南岁看着湖面渐渐没了动静,她本以为自己会恐惧、会愧疚。
但她现在只是在想,给它取名叫藤球吧,自直到苟福从宫外回来那刻起便悬起的心弦,此刻终于缓缓放下。
南岁冷漠地收回目光,然而一转身,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她刚刚藏身的竹林中,不知默默看了多久。
7月最后一天开新文了,撒花,三章送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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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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