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大理寺演武场上剑影翻飞。
“起手式太慢!”简肃厉声喝道,手中木剑如灵蛇吐信,直取沈小山咽喉。
沈小山慌忙格挡,却因心不在焉,动作迟缓了半拍。只听“啪”一声脆响,木剑朝下,结结实实打在他右肩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若是真剑,你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简肃收剑而立,斥道:“练武时胡思乱想,是嫌命长了不成?”
沈小山慌忙告罪,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见他认错诚恳,简肃冷白面容稍霁,看了他一眼,“有话便说,支支吾吾也成不了事。”
沈小山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师傅…我确实有一桩要紧的事。”
“说。”
“我……”沈小山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难掩心中激荡,“我自来京城,便受到诸多恩惠,一直想着何时才能报答一二,却苦无机会。如今…如今竟能帮到她,很是开心。”
简肃上下打量他一番,冷不丁开口,“孟小姐找你帮忙?”
沈小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您怎么知道的?”
简肃轻嗤一声,“很难吗?你在京中拢共才认识几个人?当我这么多年在大理寺是白干的?”
更别说,还露出那种神情。
简直是鬼迷心窍。
怎的这些人一碰上孟令窈,各个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甚至连大人都……
沈小山恍然大悟,忙拍手赞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不愧是大理寺第一……”
“少说废话。”简肃打断他的溢美之词,唇角却不自觉上扬,“到底是找你做什么?”
正说话间,沈小山眼角余光瞥见裴序自正堂走出,心头一跳,忙起身道:“师傅,弟子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简肃回应,匆匆追了上去。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数次请辞皆被圣上挽留。如今虽还领着官职,实则早已不理政务,大理寺大小事大多都由裴序这个少卿负责。盐铁一案牵涉甚广,又有其他零碎案件,他日日忙碌不休。
沈小山乍一见裴序,总觉得他又清瘦了几分。晨光透过廊檐,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
他抬眼,看向沈小山,“何事?”
“大人……”沈小山快步上前,关切道,“大人近日操劳过甚,千万保重身体。今日膳食可曾用过了?”
“有何事直说。”裴序淡声道:“若要告假找简肃便是,若需提前支取月奉去找轻舟。”
沈小山急急摆手,“不是,不是。”
“嗯?”
裴序疑惑看他,只见这少年脸颊微红,神情局促,一双手在身前绞着衣角。
沈小山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那信笺制作精致,淡粉色的笺纸上印着海棠暗纹,与他朴素的青布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这是孟小姐托我带给大人的。”沈小山小声道,将信笺递了过去。
裴序愣了愣。
他近日有意让自己忙于差事,好少得些闲暇思虑其他。然而这张信笺瞬间将他拉回上巳那个春夜——竹叶尖坠下的露珠似乎还凝在他眉心,透着彻骨的凉意。
沉默片刻,裴序终是接下信笺,声音平静如水,“可知所为何事?”
“不知。”沈小山老实回答。
裴序闻言,眸色一沉,“你不知所为何事便敢为他人传递信笺?其中若涉不法之事,你亦要受到牵连。身为大理寺中人,连这点道理也不识?”
沈小山被这威严的目光看得心惊肉跳,忙道:“若是旁人,我定是不会帮忙的。但这是孟小姐的信,所以我才……”
他眼神湿润,透着纯然的无辜与信任,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裴序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无奈,他垂下眼帘,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再睁眼时,眼底波澜已平,“罢了,你去忙吧。信我收下了。”
“是。”沈小山恭敬行礼,这才退下。
走到游廊转角处,他忽然被人一把扣住。回头一看,正是简肃。他生得俊秀,此刻冷着脸更显肤色如雪。
“刚才是不是帮孟小姐给大人送信了?”简肃压低声音问道,“她又要做什么?”
沈小山挣脱他的桎梏,难得强硬,“孟小姐并非大理寺的犯人,要做什么无需向旁人交待。信是大人收下的,师傅若好奇,可以去问大人。”
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透出寻常少见的锋芒。
简肃怔愣了片刻,随即伸手用力揉了把他的头发,笑骂,“总算有点样子了。”
春风徐来,吹过大理寺的重重院落。
穿过沈小山发梢,他脊背挺直,肩膀已初具成年男子结实的轮廓。
拂过裴序腰间玉珏,清越声响惊起檐下新燕。那张淡粉色信笺在他掌心静静躺着,如一只蝶,扇动着微不可察的翅膀。
他垂眸久久凝视,神色难辨。
-
孟令窈将会面的地方定在了聚香楼二楼的雅间,算作前次琳琅阁碰面的礼尚往来。她提前了好几日着手布置,既是要开一家比肩琳琅阁的店铺,就当是提前预热了。
她摆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金边瑞香,又令几个小丫头摆好了些时令果子。她记得乘坐裴序的马车、还有那日在琳琅阁,都不曾嗅到什么香料的味道。想来定是主人家不喜。故而布置时特地收起香炉,只取新鲜花果香。
“小姐,这青瓷冰裂纹的茶具可好?”菘蓝捧着锦盒进来,“掌柜说是从库房新找出来的。”
孟令窈缓缓摇头,“太刻意了。”她推开临街的雕花窗,晨雾里传来叫卖声响,“去换套素色的白瓷,要那种……”
她斟酌着开口,“像初雪化在青石上的颜色。”
“是。”菘蓝眨了眨眼,应声而去。
时值春日,柳絮飞舞,远山如黛,正是会客的好时节。
约定那日,孟令窈一早抵达聚香楼。挑了身正衬好天气的藕粉色襦裙,脸上妆容素淡,清新淡雅,是着力显出一种不费力的美。
她单手托腮,望着炉上茶水。
裴序不来赴约这一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被她排除在脑海外,怎会有人不赴她的邀约?
茶炉上银针般的白气刚窜起第一缕,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孟令窈指尖一顿,白瓷盖碗轻轻磕在茶托上。
来得倒早。
转念一想,以裴序的性子,来得这般早倒也不奇怪。
门扉开启,入眼却是一袭玄色长衫。简肃踱步而入,面容冷峻如雪,一双凤眼带着审视的光芒。
“简左丞?”孟令窈微微一怔,“您怎会到此?”
虽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却是不久前才从赵诩处得知这人名唤简肃,官居大理寺左丞,两人是旧友。
简肃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这既是酒楼,我来不得吗?”
“自然来得。”孟令窈执起茶壶,斟了大半盏茶,白瓷盏“咚”地搁在他面前,“只不过不请自来的……”她眼尾一挑,“多是恶客。”
简肃接过茶盏,淡然道:“孟小姐这是要逐客?”
“岂敢。”孟令窈坐定,忽莞尔一笑,“只是好奇,简左丞身为大理寺官员,竟也会监守自盗?”
“放肆!”简肃脸色一沉,“我岂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那您缘何出现在此?”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出言质询,“是跟踪上官……还是偷看了上官的信笺?”
“自然不是!”简肃气急,耳尖通红,一时却说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来。他确实是取了巧,找车夫旁击侧敲,探听出了裴序的行程,又掐着点前来。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放下茶盏,“不过今日来此,是有话要与小姐说。”
孟令窈挑眉,“请讲。”
“赵诩对小姐有意,想必小姐也察觉了。”简肃直言不讳,“小姐若同样有意,就该慎重待之。若无意,不如早些放手,也免他受伤害。”
孟令窈脸色微变,还未开口,就听简肃继续道:“还有我家大人,小姐莫要自恃美貌,既不放手赵诩,又可以引诱大人。。”
孟令窈气极反笑,“简左丞凭什么来此质问我?凭您是赵将军的父兄,还是裴大人的?”
简肃一怔。
“既然您都不是,何来资格代他们质询?”孟令窈语气愈发冷硬。
简肃喝了口茶,理直气壮道:“我是赵诩的旧友,也是大人的属下,焉能眼看他们泥足深陷。”
孟令窈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向他。简肃下意识要动,却被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左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令窈俯身靠近,红唇轻启,“是真如此,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简肃瞳孔骤缩。
她离得太近,清丽动人的脸庞直直映在他眼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身上说不清什么的香气尽数扑面而来。
他皙白的面颊瞬间红得几欲滴血,手掌挥舞间,打翻了桌上半盏茶,“荒…荒谬。”
孟令窈轻嗤一声,施施然后退,“简左丞还是快些离开吧。”
她突然推开窗,指了指窗外,“免得叫您家大人瞧见,这般‘荒、谬’场面。”
简肃下意识循着她的动作看去,近乎本能地翻出窗外。
直到略显狼狈地落在后院,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听孟令窈指挥?
孟令窈撑着窗棂,嘲笑道:“简左丞身手不错嘛。”
“就是落地姿势……”她“啪”地合上窗,“不雅了些。”
窗户刚关上,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似的沉稳。来人在门外顿了顿,轻扣房门。
这回应是裴序了。
孟令窈整理裙裾,再度坐好,“请进。”
裴序推开门,一身浅色衣袍,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竹。
他目光扫过桌案,在那片水痕上停了停。
孟令窈顺着他视线看去,笑容微僵。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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