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西北,一个离都城很远的地方,一场雪悄然落下,掩住想要破土的绿芽,压弯坠满柿子的枝头。
青石板的路面结成冰,扎着辫子的孩提换上新衣,你追我赶地踏出书院,顾不得顺手带上书简。先生大手一挥,拂袖间,声音溜着弯地追上他们,“去扫雪吧,莫要拘束在这里。”
街角霎时热闹起来,新鲜出炉的豆腐冒着热气,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叮呤哐啷的打铁声从巷尾传来,一声一声地祈求丰年;刚宰杀猪肉挂在铁板上,红白分明……
“小平安,今天要几两肉啊?这可是早上刚宰的,新鲜着呢。”
李大娘老远地就向我招手,冻得通红的双手卖力地拿起刀,几下之间,一盘不肥不瘦的猪肉便被装进菜篓。我费力地打着手语,这要多少钱,执着地把铜钱塞进对方的袖口中。
“哪能要你这么个小孩子的钱,去去去,今儿听说有冻柿子,你送我几个就好。”
李大娘将铜钱扔进垫着肉的菜篓,笑得开怀,笃定我拿不到,推搡着我往前走。
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王阿婶拉近店铺,一家蜜饯铺,各色的果子陈列在柜台中,香气引诱着我的脚步,吞咽的口水声过于明显,耳边传来阿婶的笑声,背后一沉,肯定又是我最爱吃的煎梅球儿。
“小平安,你替阿婶回去看看,阿离那个小猕猴有没有回来。若是回来了,带去你家,吃个午饭,阿婶午后要去跟来的商人谈谈生意,可是个好机会,怕耽误了时辰。
我点点头,阿婶对我一向很好,只不过家里现下有个大麻烦,一个不好处理的人。
背着沉甸甸的篓子,推开吱呀的木门,我做戏般地回头确定了好几下,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俯身,细细的目光打量了好几眼躺在床上的人,没有血色的嘴唇、渗满冷汗的额头、因为疼痛皱起的眉毛,还有一身破烂的衣服。材质看上去倒是不错,像是都城里时兴的样式,跟我在话本看到的一摸一样。
模糊的记忆里,有阿娘在细碎的阳光下抱住我,轻声叮嘱,“幺儿,要记住,人之初,性本善。”我总是看不清记忆深处阿娘的样子,她总是背对着我,将一切的黑暗挡在身后。
我默默地沉下头,顺从地拿出从药铺抓来的方子,为难地看着外敷的止痛粉,若是被阿婶和大娘知道,指定要抓住我的耳朵,开始喋喋不休了。我迅速地将外衫揭开,一身的伤疤惊诧住双眼,有的是刀伤,有的像是锤子,总归大大小小、横的斜的贯穿整个上半身。又该是怎样的人,能受这么多伤,若是伤天害理的大事情,也该还得差不多了。
垂下眼睛,思绪断断续续,下一秒,“小安姐,我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拢好被角,出门去逮住那个小胡孙。
刚串门回来的阿离连头顶上的两个发髻都散了下来,通红的脸上装着期待,神神秘秘地从背后唰得拿出一只冻柿子,骄傲地举到我面前,像一只冰天雪地里撒着泼的小狐狸,露出雪白的肚皮,“快看,我给你赢回来!小安姐你快尝尝,甜不甜,友和说这可是今年第一批冻柿子!”
心头藏了蜜,我伸手,拿起柿子,另一只抓住冰冷的小手,直往家里走。雪地里印下两行脚印,吱呀吱呀地,连远处的青山也开始睁眼。
将阿离送回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了,囫囵着眼睛,一步一蹒跚地滚落进床榻,火红的温暖里,一张小脸睡得香甜。
再推开房门时,原本躺着的人已经半坐起来,看上去脸色倒是好了不少,只不过半破的衣服仍遮不住发炎的伤口。我顿了顿脚步,在他平静的目光里陡然生出胆怯和一股莫名的悲凉,坐在桌前,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现下倒成为交流的阻碍。
瞥见书桌旁的笔墨,我来了主意。虽然会写的字并不算多,却也是被先生教导过的,日常的对话自是可以。磨墨,展纸,提笔,洋洋洒洒落下几个字,“昨日雪夜,见公子倒于家门,遂救之。”
眼前的人看看字,再看看我,是何意思。良久,才听见一句简短的话,“谢姑娘相救,原是走镖,却遭仇家截获追杀,流落于此。敢问姑娘名讳?”
我抽回那张纸,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若只用一次,也太奢侈了些,又落下几个字,“**安,平平安安便是上上签,可闻公子大名?”昏黄的灯光下,屋檐上堆积的雪缓缓地往下落,发出这世间极纯粹的声音,将我拉回那个冬天。
我自有记忆以来,就住在这间房子里,阿婶总是抱着我说,没有对不起我的爹娘。乡邻关于那场战争的议论总会在我出现时戛然而止,从只言片语间,小小的我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我爹,姓胡,是个屠夫,就跟阿婶一样,有一身的好手艺,却总爱守着阿娘。初雪降临的时候,骑着马的胡人踏破边界,杀了很多人,也抢了很多东西,热闹的小村子被遗忘在角落里,总是等不到从都城来的军队。
一村的人,在短短几天间,就成了一座坟墓,底下埋葬着很多人的儿子、父亲、祖父,剩下一群老少弱站在光天化日的白昼里,祭奠着过去。
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平安,平平安安就已经我们这样的人一生追求的愿望。
“天地一游侠,未曾有过正经的名字,化名罢了。平安姑娘既救了我,可愿赐小生一个名字,就当是买断小生的后半生。”
我本想反驳,我何时说过要他留在此处,未曾向他讨要这连日来的药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眼,小小的眼睛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我,呼出的热气如同交颈的鸳鸯缠绵在一起,突如其来的心跳声打断我摇头的节奏,灯光照得他可真好看。我连忙低下头,将自己拽出他的漩涡,过于大声的心跳让我握笔都有些发软,叫什么,“阿草,好啊,小生的下半生可全在平安手里了。”
他的声音像是染上了我最喜欢的蜜饯,钻着空地往我心底里去,甜丝丝的。我不自觉地握紧衣角,磕磕绊绊地跑进房间,重重地落上锁,自是没有注意到他耳朵上的粉色一直延伸进脖颈。手抚上心口,那里仍在叫嚣着要更多的煎梅球儿。坏了,这莫不是阿婶口中的妖怪,怎
得如此心乱?
回想起昨日,我提着灯笼从阿婶家里回来,暗黄的灯光洒亮前方圆圆的一片,一个身影打碎这片静谧。他瘫倒在门前,血迹早被一直下个不停的雪掩埋掉,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还偏生是我的门前。
现在看来,说不好真是个妖怪来的,专门在我面前演一场美人救英雄的戏码。戏文里常说的“以身相许”的结尾总是各走一方,或是抛弃糟糠之妻再娶,或是高中进士扬眉吐气,这样的戏码听多了,真发生到眼前,我却期待一个平平淡淡的结局。
战乱过后的这里,需要的是平平安安,过于波澜起伏的故事应当是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都城,那里有嵌着花钿的窈窕淑女,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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