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就该是囤货过年了,小小的村子淹没在元旦的热闹中,火红的灯笼挂满枝头,隐在山间,红红火火地铺成一条路,晃晃悠悠地在冬风中为归家的灵魂指路。
雪光刺破窗户,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今天可是有好多事情要做。昨天的场景零零散散地转悠在眼前,我站在门前,深深地吸一口气,刚想敲响,吱呀,门开了。可这样子实在滑稽,破烂的衣衫被藏进棉被里,原本高大的身材一瞬间没了气势,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公鸡,窝藏着闯了祸的小鸡崽子。扑哧一声,我实在忍不住,从喉咙口发出略显怪异的声音,丑陋的气声闯进耳膜,我又闭上嘴巴,从未出现的羞耻爬上心头。
这样的声音,私底下自己听过,却从未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即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我也有着自己关于这方面的执拗。
“莫要如此,声音可以传达平安的笑声,阿草很喜欢你……的声音。”
他弯下身,细碎的光落满眼睛,亮得我心酸,刻意断开的句子又让我不自觉低下头。
冬日的清晨里,心底的伤口被轻轻拨开,腐烂的朽肉被小心翼翼地挖去,新生的血肉覆盖住过去的一切。
我站在布衣店面前,在小澄姐打趣的眼光中,踌躇了很久,终于用手指落向角落里许久没有人光顾的男袄,蓝白色的上身很好地托住略显紧凑的一圈绒毛领子,看起来就很暖和。
小澄姐摸摸我的额头,不解地来回走了很久,嘴里嘀咕着,“也没发烧啊,怎的,今早却糊涂了。”
突然,我的下巴被轻轻抬起,“小平安,可是有了喜欢的男子,莫不是邻村的那个卖蜜饯的商老板,你可不要为了口腹之欲就随便将自己交给谁?”我诚实地摇摇头,手头又没纸笔,委实是有点儿难为我。
打包好那件湖蓝色的袄子,我就拽着小澄姐往家里走。
“欸欸,小平安,慢点儿,这么心急?可是心忧你那位郎君?”“相貌如何?身长又有几尺?做什么营生?”
打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旁,我真是头一次后悔自己不会说话,红得发烫的耳朵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只能撅着头,一个劲儿向前走。
行至门前,又想起某个不要脸的人破破烂烂的样子,若是这般闯进去,倒真像是恶霸抢占了良家少男,这般景象,倒不像是画本子里的了。
我赶忙拦住跃跃欲试的小澄姐,在她八卦的眼神中一溜烟儿地跑进房间,将蓝色的袄子甩给在书桌前写字的披着棉被的公鸡。我瞪着眼睛,直指门外的身影,比了个手势,迫切地希望他回复。
“平安的手势太复杂了,阿草不是很能看明白,不如写下来?”
还未好全地嗓音里透着沙哑,像是琴弦,一回一落间,毫不费力地勾着我的心头,咚咚咚地跳起来,似是要蹦出心口。我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悄悄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原本就发烫的耳朵更是染成了晚霞的颜色。我攥住笔杆,用力地写下三个打字,“换衣服”,不等他落声,又一咕噜地跑出门外。
“呦,小苹果出来了,今天可真是好天气,都能吃上苹果了,你说是不是啊,平安?”
小澄姐妖好奇的目光越过我,直往里面钻,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故事里面的妖怪,轻而易举地透过纸糊的窗户窥见真相。
“平安,家里何时多出来一个人,还被你藏得如此之好,阿婶可是一点儿不清楚啊。”
李阿婶的声音更是让我想要藏进雪里面,第一次好想拥有神仙的力量啊。
“阿娘,小安姐有了新的玩伴了嘛,那以后可还愿意继续陪阿离玩?”
清脆的童声读不懂大人间说话的弯弯绕绕,只一味地在意自己的专属玩伴要被抢走了。
我略显青涩地抬起头,飞快地走回到阿婶旁边,求饶似地拉住阿婶的衣角,微微嘟囔起嘴,无声地撒娇。
还未等我使出最后一招,门就被推开了,当真是好一个玉面小郎君,初冬的暖阳顺着发丝爬上他的脸颊,通身蓝白的袄子被他穿得倒像是画本子里的都城子弟,只差上一把玉面扇子。一双含情眼直直地望着我,恍惚间天地只剩我们两个,什么情啊、爱啊,原本通通没有尝过的滋味,滚成一个球,成了一颗酸苹果,咬下去,汁水不多却能染湿衣襟,酸得掉牙的时候又尝出一丝丝的甜,果真是冬日里的罕见玩意儿。
“阿婶,我们可快走吧,别误了两个人的郎情妾意噢,郎情妾意噢。”
爽朗的笑声敲散一点旖旎的氛围。回头时,我只看见小澄姐拉着阿婶,阿婶拽着嘴里嚼着蜜饯的阿离,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集市里面走,看来,待会儿要被围攻了。
我垂着头,开始想怎么应付这样的场景,我还从未与一个人绑得如此之紧。衣角被拉住,他拉着我回到温暖的屋子里。
落进手里是灌满热水的暖手炉,小小一个,上面套着我自己绣的罩子,纹的是一幅春江花月图。
“对不起,今日是我唐突,平安可觉得这般讨厌?”
抬眸,又对上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柔柔地光线软化掉周遭,我情不自禁地摇摇头。
上方传来的一声轻笑,我霎时间清醒过来,后知后觉的羞赧让我的手脚都麻起来。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拿起还有空余的纸张,落笔,“不许笑我,现在该去囤点儿货了。”
“遵命,我们的小平安。”
眼前的人煞有其事地半低下头,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后,过分近的距离下一秒又被拉开。宽厚的肩膀自觉地背上菜篓,跟在我的后面,就像是小时候阿离最黏人的时候,离太远了不行,离太近了也不行。我被他磨得实在没有办法,干脆拽住他的衣袖口,虚虚地攥在掌心,手边不时传来肌肤触碰的温暖,耳边终于没有黏黏糊糊的声音了。
我转头,略显惊奇地看见他红透的耳根,手指在空气中指指点点,张牙舞爪地描出四个大字“罪有应得”。他应该没有看懂我的意思,不然怎么连脖子也变红了,我更是觉得稀奇,还以为他是冰块糊成的脸皮,在冬天里怎么都不会化掉。
现在黏在他的人变成我了,我报复性地用眼睛一直盯着他,洋洋得意于他的失态。
眼前的脸突然放大数倍,喷出的热气惹得我的睫毛颤了好几下,原本的笑容僵住,两团红云浮上脸庞,刚刚嚣张的人被掐住尾巴,又畏畏缩缩地躲回原处。
一时间,空气都静默了,只有吱嘎吱嘎的声音充当背景音。终于到了集市,我暗暗地松口气,想要撒手撇掉灼手的衣角。下一秒,衣袖一紧,他拉住了,在这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无可否认的是,我又一次感受到心跳失控的感觉。
我循着肌肉的记忆,走到王大娘的摊位前,“二两肉”,身旁传来的声音跟我手势比出的二重叠,又一声轻笑传回耳膜。
“你这个郎君,可是要做什么,莫要欺负平安?”
大娘停下闲聊的嘴,手下的刀一次更比一次重,我都点儿心疼那个砧板了。
“大娘,您可以叫我阿草,平安救了我,我将自己的卖身契放在平安那儿,身上未带银子,只能卖点儿力气替平安做些事情,好偿还她对我的救命之恩。”
他刻意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传遍街角,话落之后,原本静止的小村落又热闹起来。
“那可还行,阿草小兄弟,看你块头也是有点力气的,保护好平安。若有哪天,叫我们看见平安落了泪,这排子肉便是你的下场。”大娘恶狠狠地指着一排被剁得稀烂的肉泥,拔高声线,学着话本里恶婆婆的样子,“还有,你现下住在哪里?一个大男人,伤既好得差不多了,就切莫呆在平安家里了。”
悉悉索索的认同声从不同方向上汇聚于此,一股股暖意将我包围,父母在我记忆中的占比很少,可以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带过我,我像是上一次战争留下来的绿苗,轻飘飘地落在泥泞的土地上,被他们珍惜地藏进袖子里,说是珍宝。
最后是阿婶解的围,“让阿草小兄弟住我们家,我男人死后那房间一直空着,正好看看阿离那个小猕猴。”
温暖又不容拒绝的声音宣告着这次审判的结束,很快人群散去,大娘脸上又带上熟悉的笑容,爽朗的笑声揉碎在重重的刀声中。
他转头朝我眨眨眼,轻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平安这般沉默,莫不是舍不得我?”
就不该给这个人好脸色,一句好话他就能叫嚷着染色要开染纺。我气鼓鼓地拂开他的手,一个人闷声往前走,将脚步重重地落进雪里面,身后又是那熟悉的笑声。烦死了,就算是堵住耳朵,也能从溜着的空隙里传进来。
沉甸甸的篓筐被放在柴火间,我束好衣角,正准备好好大显身手一番,却被他推出房门,“我的平安小祖宗,今天还不够累,都走了那么久,去房间里面待会儿,一会儿莫要感冒了。”有人可以伺候白白享受是最好的,但是他这个不像是经常下厨的样子,我怀疑地望着他。他却很坦然,挑挑眉,“相信我的手艺。”
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挂上树梢,星星坠落在云间。胀痛感一跳一跳地提示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不安感漫过心头,我着急地推开房门,焦急地寻找熟悉的身影。
“醒了?莫着急,我一直在,菜都端进阿婶家里了,走吧,该过年了。”
不再刻意压低或者提高的声音,就像是一条在月色中缓缓流淌的溪流,不急不缓地安抚下我的忧愁。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是啊,该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了。
他站在台阶之下,穿着我买的蓝白袄子,挺拔的身姿站立在院中,凉薄的月色遇到他时却乖顺地描过身线,一只布满茧子手向我伸出,嘴角微微地勾起,“走吧,平安。”
一个多月来的相处,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但像这般直白的肢体接触还是第一次,他的语气也让我不由得端庄起来。提起裙摆,一明一暗之间,俨然像是一颗傲然的松柏站在他的面前,郑重地落下一只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诗句冒出来,我抬头,漫天的星河蜿蜒着向前吞噬无边的黑暗,有新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在低头。
推开阿婶家门的时候,大娘、小澄姐、阿离……都已经在摆桌子了,原本早就该睡下的阿离像一只兴奋的黄鹂,从炊火间窜到院子里,挨了好几下打才乖顺一些,眼睛却巴巴地盯着桌上被蒸熟的鸡。
我没忍住,走过去,狠狠蹂躏一下他的小短发,也是比前几年长了不少。
“小安姐,你快坐下,好多吃的,阿娘说你给我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他提溜着圆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背后的阿草。
我无声地轻敲几下他的额头,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面掏出一个专门为他的书娄做的书套,上面绣着腾飞的大雁自由地翱翔在都城的天空,被略过的是冬雪中的小村落和繁华的街景。阿离抬手抓住,观摩了好一会儿,试图理解其中的隐喻,小小的脑瓜转了很久最终选择扑进我的怀抱里面,撒着泼地说,“最喜欢小安姐啦,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小安姐。”
下一秒,阿离就被阿婶提溜住后衣领,“你啊,想要保护住小安姐,就莫要天天逃课,等你哪天可以看懂这画的是什么,小安姐才能被你保护。”
小澄姐拉住我冰冷的手,笑着往哭着闹着要落地的小猕猴屁股上拍上几下,“是啊,你啊,远着呢。”
嘻嘻闹闹的声音填满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从人群中抽出一只手,拉住阿草的身子,往里面靠。他垂着头,又眨巴几下眼睛,无声地说,“他很喜欢。”
喜欢什么?没能厘清的头绪被热乎乎的空气冲晕,我再一次举起酒杯,畅想着未来会发生的好事情,村子会一点点变成小时候的样子。
锅底不断翻滚的热气直直地向上,勾着尾巴,引得天上的星河也开始震动起来,我皱起眉头,莫不是烟花,怎么嫦娥和织女也在过元旦吗?
我努力地甩着沉沉的大脑,一点一点向下,却落进一个宽实的肩膀,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我不自主地来回蹭,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一只小平安喝醉了,阿草带你回家。”我想要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酒气拉着我坠入无边的虚无。睡过去之前,我只记得,阿草的肩膀很大,怀抱很温暖。
元旦过后,又是新的一年,挂满灯笼的枝头被绑上系带,随着风诉说他的思念,“希望你平平安安,我们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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