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火烧云将整座四九城烧的橙黄，飞机滑过天际，被搅乱的云像颗橘子味硬糖。
秦吟玥带柯然去了公墓，她把一束马蹄莲放到墓碑前，说：“妈，今天的落日很漂亮，你会喜欢
的。”
“还有喔，我结婚啦，虽然有点仓促，但我挺开心的，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对不对？”
“给你看看你女婿，帅的我都怕他出轨！”
柯然笑了笑，看向墓碑，照片上的女人一身西装，干净利落。
秦吟玥说：“我妈妈漂亮吧，我是不是和她很像？”
柯然点头：“很漂亮，很像，都很漂亮。”
秦吟玥大笑：“看吧，妈，你女婿真会夸！看来我得把他看劳了，免得他跑了！”
柯然把人揽入怀里，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秦吟玥弯腰摸了摸上面的照片：“妈，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你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北京人总是那么多，但这座城市也大到能容下来自不同地方的人。
秦吟玥牵着柯然在偌大的北京城漫步，鼓楼的飞檐斗拱，什刹海的波光粼粼，胡同巷的烟火人家，雍和宫的端庄肃穆。每一处都曾留下她的身影。
“我妈妈是一名外交官，她很好，可就是眼光不怎么好。”秦吟玥说，“我爸，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柯然知道她不开心，但也感受到她能对自己说这些话，也算是释怀了。
“那个四合院，还有现在住的那套房子，都是我妈妈的嫁妆。我妈支持他的事业，放下自己的事业甘愿在家，她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只金丝雀。可我爸，不懂得感恩，他在外面有很多女人，可能还有私生子吧。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他推了我妈，我妈当时怀了我弟弟，然后她没了，弟弟也没了。”
胡同的风变得萧瑟，柯然抱住她，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亲人的离世是心底永远的潮湿。
秦吟玥突然笑了下：“那天，我爸想让我嫁人，好巩固他的地位。不过我妈和外公一直在保护我，所以即使我和我爸断了之后，我也不会如何，一个人有手有脚的，怎么不能活，是吧？”
柯然松开她，刮了刮她鼻子，弯腰和她对视，笑着反问她：“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秦吟玥眼角沁着湿意，咧开嘴笑了，“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家了！”
电话在兜里响，属地北京，是个陌生号码。秦吟玥接起来：“喂，您好？”
那头说：“您好，我是徐予舒女士名下信托基金的代理律师，有些问题需要和您当面交涉，请您带着您丈夫还有结婚证来意诚律所。”
秦吟玥蹙着眉，说好。
“怎么了？”柯然问。
秦吟玥挑了挑眉，拉着他往家跑：“带你去应酬！”
换好衣服，拿上结婚证，打车去了意诚律所。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伸出手，谈吐也得体：“您好，很抱歉晚上还要您亲自过来，我是胡至诚，您母亲信托基金的全权代理人。”
秦吟玥礼貌回握：“您好，胡律。这位是…”秦吟玥在想措辞，“这位是我爱人，柯然。”
我爱人。
胡至诚也和柯然握了手，然后进了会客厅。
“秦小姐，您母亲和您外公名下的信托基金从今天开始会全部转到您名下。”
秦吟玥疑惑：“可我还没22岁啊。”
她记得条件是要她满22岁才能全部到她名下吧。
胡至诚笑了下：“抱歉，秦小姐，这一项是您母亲拟下的要求，并且要求我们对您保密，我想应该是怕您乱结婚吧。”
秦吟玥听明白了。
“秦小姐，秦小姐？”胡至诚见她愣住，多叫了几遍。
柯然牵过她手，在手心处捏了捏，问：“怎么了？”
秦吟玥摇头，眼里泛酸，原来她妈妈一直都在保护她，默默的保护她。
胡至诚见他们这熟捻样，笑了笑：“秦小姐，我们需要走个流程，需要看一下你们的结婚证。”
为了防止有人假结婚，或者骗婚，所以都会有这一环节，之后盖过钢印被国家承认才有法律效力。胡至诚阅人无数，第一眼见到他们，就知道他们不会是假夫妻。
爱人的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柯然从秦吟玥包里拿出两张结婚证，胡至诚看了眼，说：“好的，秦小姐，现在需要你们二位在这份合同上签字。”
一式两份的合同，秦吟玥和柯然签下名字。
“流程走完了，谢谢你们配合，祝二位新婚愉快！”
柯然揽过秦吟玥道了声谢，走出律所。
夜晚的风凉了，秦吟玥一路都没说话，街边胡同有大爷在卖棉花糖，柯然要了个粉色的，跟她说：“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这话…像基督城小别墅那间书房里，她也问过他。
“好啊。”
“如果我猜中了你在想什么，这只棉花糖就给你，如果没猜中呢…”
“没猜中怎么样？”
柯然笑了下，说：“不怎么样，反正都是给你买的。”
秦吟玥发现这人跟自己待久了，有时都会贫嘴了。但她肯配合。
“行。”
柯然把手里的粉色棉花糖放到她手里，然后弯下腰，说：“这是妈妈给我们的新婚礼物，不是吗？”
秦吟玥的瞳孔蓦地收缩，被人猜中心事般。
他继续说：“所以，应该开心才对，妈妈肯定也希望你开开心心。”
“嗯。”
……
夜晚，秦吟玥在房间阳台抽烟，这次倒不是因为不开心抽，而是抽完这支烟，过去所有烦闷都将随着烟雾被风吹散。
但还有件事，还没做完。
柯然刚处理好学校的事，推门阳台门，拿过她手里的烟放到嘴边。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他说。
秦吟玥这时候就挺想打他的，管她跟什么似的，随嘴说：“你自己不也抽？抽的比我还凶，再说了又不生孩子，偶尔抽一根怎么了？”
她最近被林湫雨科普了很多…嗯…那方面的知识。
柯然闻言把烟给掐了，说：“那我以后不抽了。孩子的话随你，你想生我就好好陪着你，照顾好你，你不想生那我就好好把你养大。”
秦吟玥还真给了他一拳：“别说我没听出来你占我便宜啊！”
风把烟味散的差不多，秦吟玥说：“明天我带你去打怪吧？小王子。”
“行，去哪都行。”
她只请了一周假，有些事必须尽快。
第二天上午，秦吟玥带着柯然去了许洪彦给的地址，那所福利院在河南一座小城。
他们到福利院时，正好赶上福利院派发午饭。
“您好，我们来找邱静邱院长。”秦吟玥对其中一个员工说。
“哦好，你们稍等一下。”
在等的间隙，秦吟玥问柯然：“怕吗？”那是他心里的阴影，但也是问题的关键，秦吟玥只是怕柯然心里太难受。
柯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是有你带着我打怪吗？”
秦吟玥反应了一会，脑子转了起来：“你一点都不意外我在查这件事？还有那天，你竟然能找到我在哪？”
柯然解开手机给她看，屏幕上显示她离开新西兰那天，飞机起飞大概半天后，他和林湫雨联系过。
秦吟玥笑：“原来是出了个叛徒。”
柯然没告诉她，其实在她离开新西兰前一天晚上他就看到林湫雨给她发的聊天记录，是frank牵头项目的学生名单。
她说她要先回北京，柯然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只是没想到她为了自己的事做了这么多。
柯然当然害怕，那件事几乎是他的心结。但秦吟玥说想要他站在最高处，想要他继续学物理，他就愿意试一试。
为了她，迈出那一步，去试一试。
邱静从里间出来，看见柯然那一瞬在原地停住，“你是…柯然吗？”
“是，我是柯然。”
秦吟玥也看出不对劲，虽然那件事之后，对柯然的报道铺天盖地，照片也被人扒出，但学术圈的人对柯然的第一反应是憎恶，而不是院长的惊讶，还带点释然。
邱静见他们风尘仆仆，就带他们去食堂吃饭，饭菜都很简单，瘦肉粥配上小菜。秦吟玥倒也吃得开心，连吃了三碗，没办法，喝粥容易饿。
“这位是…？”邱静刚刚就想问了，见刚才柯然给秦吟玥夹菜的样子，心里隐隐有猜测。
柯然大大方方的说：“这是我老婆，秦吟玥。”
秦吟玥笑笑：“您好啊，邱院长，哈哈哈。”她有点不好意思，喝了三碗粥，应该吓着人家了。
柯然从她小包里给她拿纸巾擦嘴。福利院的所有物资倒是定量发放，连纸巾都是由专门的人派发，防止浪费。
邱静看看秦吟玥，又看看柯然，有些欲言又止。秦吟玥立马会意，闪人说去和小朋友玩游戏。
柯然嘱咐她：“别跑太远。”
秦吟玥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食堂里只剩邱静和柯然两个人，邱静带了一副眼镜，鬓边带点白，祥和模样。
“不好奇我为什么不讨伐你？”邱静问。
“你要是真的对我有意见根本不会让我踏进这家福利院。”柯然在门口时就发现二楼窗口有人在看他们，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邱静说：“你是聪明人，他也是。”
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个“他”是谁。
邱静继续说：“纪思凌，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只有五岁，被他母亲丢在路边，很瘦弱。胸前挂着一张木牌，上面刻着他名字。我把他带到福利院，他性子有点孤僻，不太喜欢跟别的小朋友玩，却很喜欢看书。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从不吭声也不还手，但抢了他的书他就会还手打人。有人想领养他，可他说什么也不愿走。他在这一直待到十八岁去上大学。他很聪明，也很争气，考上了好大学，然后申请了公派。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上大学第一年就回来跟我说，他很喜欢物理，也希望一辈子能做物理。可现实哪有那么美好，总有些东西会让你折腰。他去美国后，几乎和我断了联系。他的死讯传回来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不会自杀，因为他对物理足够热爱，他大学时为了上学能打好几份工，再苦再累也从不向我求助，是个很倔认死理但又很坚强的孩子。可当视频流出后，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没了生的念头，他肯定遇到了事情，足以折毁他的意志，灭了他的希望。”
柯然没说话，内心翻涌，
“他死之后第三天我收到美国来的快递，那是一沓照片，一张鉴定单，一本论文，还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你的。”
邱静把文件夹放到桌上，留了空间让她自己一个人看。
照片有十张，几乎都是纪思凌身上的伤痕，泪痕，掐痕，在宿舍，在教授办公室的休息间…他遭受了非人的对待。那张鉴定单上用英文写着：纪思凌先生肠道里有□□残留。还以一张照片是柯然和纪思凌唯一的一张合照，是在学期结束后的舞会上。柯然穿着西装，而纪思凌穿的是最普通的衣服。最后是那封给他的信，知道他不大看得懂太复杂的字，全都是用英文写的。
「见字如面！柯然，你可能会看到这封信，也可能永远不会。因为我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我对你说，物理是个无底洞。但其实我错了，物理不是无底洞，物理是一门无止境的学问。它值得被人挖掘探索，值得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但后来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为之献出一切。这个世界上有很纯粹的东西，也有很复杂的东西。我可能只看到了纯粹的那一面，所以当复杂的那一面挡到我的前路时，我会害怕，会屈服，会退缩，甚至会被它打败。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约了你出来，我不该给你送东西。你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应该沾染那些污秽，这可能会为你造成困扰。如果已经造成了，我对你表示抱歉。我很爱物理，也很想为之奉献一切，但我做不到了。但你可以，所以不要放弃这条路好吗？替我去看看那高处的风景，你一直值得最好的。最后，再次谢谢你，柯然。祝你得到幸福。——纪思凌」
有些人，可能已经离去，但从不会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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