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燥热，突然下起一场暴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飞檐上的水珠滚在一处倾洒而下。
李知年微眯双眼，毛茸茸的左耳往后撇了两下。
完蛋，他被困在这里了……
咚咚。
寺庙的木门被敲响。
一条巨大无比的巨蟒吐着信子盘绕在门前。
李知年瞟了他一眼，跳了一步，双爪伸出，轻轻点地。
“狐狸宝宝不要怪我。”蛇瞪大眼睛，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嘶嘶着。
李知年抬头，暴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砸在青砖上，溅起寒雾，他焦躁地刨动前爪，尾巴炸开。
李知年猛然往前一跃，收起双耳，后足拉得修长。俨然一副漂亮人儿的模样。
一双白似死人的手慢慢缠住他的腰。蛇化作人形，低下头，下巴靠在李知年肩上，长而翘的睫毛扫过他的脸庞，扑闪煽动。
“宝贝，你怕成这样？是因为下雨了赶不及回去，还是因为，”蛇轻舔李知年的太阳穴一口，“寺庙的偷情？”
李知年一惊，闪电狂霹，他瞬间浑身冰凉，反手使劲一推，挣扎着挣脱出蛇的怀抱。
蛇轻笑，盯着李知年。
小狐狸会化人。一般兽妖化人都不会很成功，不是头上多出一对耳朵，就是屁股上多出一根尾巴，再不然，浑身毛都剃不掉。人不人兽不兽的，奇怪无比。
狐狸聪明伶俐，化人化得特别成功，特别漂亮。
十六七岁的少年，美得惊艳绝伦。雪肤薄唇，淡眉浓眼，清清冷冷，右眼角下一颗红痣恰好是点睛之笔。
“沈墨，别让我后悔今天来找你。”李知年看也不看蛇一眼，其实内心早想把他千刀万剐。
“狐狸宝宝不会后悔。如果后悔，就不会抛掉两条尾巴来救我了，啊哈。”
沈墨这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轻浮，一副自以为是，自以为很迷人的姿态。
惹人讨厌。
李知年闭了闭眼，没理他。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不和宝贝玩了，说点正事吧。”
“谁和你玩了？”李知年面无表情。
“杀了他，我们兽人一族才能真正安全。”沈墨言语犀利，目光如炬。
他说完这句话，一把冰冷的，透亮的，开了光的刀刃便直直对准自己脖颈，再往前几厘米，必定血溅当场。
拿着刀的人语气更是淬了冰，冷漠疏离。
“你若是敢杀他，我先收回我的尾巴。”
沈墨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略显荒唐。他伸出手指，抵着剑锋，缓缓移开。
“李知年，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爱上他了。”
人妖千年为敌。
数千年前，自贪婪的人类发现自己的妻子是鱼妖所变，便将妻子杀掉吃肉，又用其鱼油燃灯。事后还不忘告诉其他人，于是人间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猎妖运动。
当时的统治者说，若是发现自己周围人是妖族不报的，就与妖族处以同样的刑罚，即五马分尸。
管你是丈夫妻子还是父母子女，只要带有妖族血统，定会成为众矢之的，骨肉无存。
耕田染血，红侵三尺。
河流混沌，朱墨无底。
刚开始，哀嚎声漫山遍野。是兽妖亲人或爱人的哀悼。
渐渐的，步行于山间盆地，连抽泣声也不见。却多出了可怖的狂笑。
因为人们发现，兽妖的用处实在太大了，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美丽的兽妖可以用来当伴侣，丑陋的可以当奴隶。最重要的是，活着可以做事，死了还能创造无线价值。
兽妖的肉，食之，便能消病减灾。天然的神丹妙药。
那么，夫君食妻子，父母吃儿女，就变成了常事。
反正当时，没有几只妖怪，能活下来。
活下来的，对人类产生蚀骨之仇，他们繁衍壮大，势要为无辜惨死的先辈报仇雪恨。
于是，后世不断出现狐狸精害国，蛇妖杀人，虎兽吃人肉的骇人新闻。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人类。
千年后，这桩事在人间已经鲜为人知。
历史的书写者只记风光之事，至于其他，是万不可写给后人的。
但兽妖们，却牢记着这些事，这些，穿越千年的仇恨和耻辱。
历朝历代，尽管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伤人事件，而这些事件通常诡异古怪，矛头也不指向普通人。但惜命的官吏通常搅和搅和泥巴，随便抓个人订个罪就算完。
但这个朝代，大靖。这个统治者，夏玄，愚蠢的统治者，却要死死追究这些事件。
知年，或者说李知年，李宰相。此刻死死咬着嘴唇，沉默着，不肯定也不否认。
他要怎么说……对！他是对夏玄动心了，不过不到爱上的程度。
还是甩手否认……没有！他李知年死也不会爱上一个凡人，哪怕对方是人主。
“李大人，你让我感到后悔。”沈墨看透了他，眼眶微红，“你还是只小狐狸，人类的恶不是你能想象的。”
“现在，就去写封辞官书，给我回来。”
沈墨言辞肯切，语气里的微微颤动却透露出他深切的惶恐。
李知年愣住。“不干。”
这回轮到沈墨愣住。
这只不太聪明的，微微有些蠢的小狐狸，是一百年前，他在寺庙外捡的。
当时，他正盘在一颗树下，准备随机抓捕一个幸运路人来当自己的晚餐，填报自己的肚子。
结果，路人没抓到，倒是有一只浑身乌漆嘛黑，瞪着呆滞圆圆大眼睛的丑小狐狸盯着他，还流着一嘴哈喇子。
搞什么啊？这小东西，不会想吃他吧？
自不量力，沈墨却觉得蛇生受到极大侮辱，深受震撼。
既然有吃的，狐狸和人应该区别不大，就是不知道狐狸肉，好不好吃呢？
一条巨蟒慢慢悠悠从树下滑到狐狸脚边，再慢慢把它盘起来。
正准备对着狐狸脖颈咬一口，这小东西，居然开口说话了。
狐狸奶声奶气，“叔叔，我能吃你一口吗，我好饿。”
叔叔？！
沈墨又被当头一棒，他看起来是否如此苍老？
自尊心受挫，他放开小狐狸，“我很老吗？”
小狐狸微眯双眼，思考片刻，差点睡着。
沈墨气急，用尾巴扫了一下他，他又醒来，点点头。
“我哪里老？”
小狐狸又奶声奶气，“你看起来好大一条，不叫叔叔叫什么？”
呃，那是因为……他的品种是眼镜王蛇，其实他才刚成年，没品的小子！
这么一闹，沈墨突然不想吃这小家伙了。年纪小小，智商低低，养着玩还能多点乐趣。
毕竟寺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啊！
沈墨说，“你吃我就死了，我有毒的。”
“等着，我去给你拿块耗子肉。”
一块巨大无比，苍蝇盘旋，飞满这块耗子的耗子盛宴被扔到狐狸嘴边，狐狸感激地看了沈墨一眼，“谢谢叔叔！”就开始狂啃起来。
沈墨晕。
过了三天，在极致的说理加威胁加恐吓引诱下，狐狸终于改掉“叔叔”这个极其苍老的称呼，转而称他为哥哥了。
沈墨乐。
沈墨一乐，就带给狐狸起了个名，叫知年。
为什么呢？因为自从小狐狸来，活了好久好无聊的沈墨就知道记载年份了，所以知年，知道是几年。
沈墨一乐，他还带着狐狸修妖。
又过了五十年，狐狸修妖成功。
沈墨这条巨蟒没忘先祖沉痛的教训，他原本想叫小狐狸为官或者化个女人去害人的。后来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狐狸宝宝，就越发不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念头是打消了，知年的念头却起来了。
此可谓，此消彼长。
某日，知年又悠哉悠哉也去闹市闲逛，偶然遇见一学堂在举行甚么文学比赛。
知年悠哉悠哉也地凑过去，悠哉悠哉也地在报名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谁能讲讲年少得意，少年游冶的诗句？”
一人大吼，吼声震四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人声音轻柔妩媚，自信满满，“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
一个声音弱弱，略带自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全场寂静，片刻，掌声如雷。
学堂教书先生特别夸张的，目光如炬，瞳眶微红，颤颤巍巍走到知年面前，“孩子，你是个好苗子！读过很多书不？”
知年挠挠头，“没有……没有啦。就是偶然瞟了一眼，就记住了。”
偶然瞟了一眼就能记住，如此过目不忘的本事，万年难寻的好苗子！
那晚知年回寺庙，小心翼翼地和沈墨哥哥说，“他要读书。”
沈墨目瞪口呆。
“不行。”
“要读的。”
“不行。”
“要读的。”
“不行。”
“不读的。”
“行。”
“要读的。”
“……”
实在奈何不了他，沈墨只得答应。
那天他还拜了个师，师从李丰，好好的教书先生看他没姓，把自己的姓给了他。
再没过几年，小狐狸中了状元，成了翰林院修撰。
再没过几年，这个狗皇帝夏玄即位。李知年也被调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最大的权臣，宰相。
“你听清楚了，狐狸宝宝。”沈墨沉声，“夏玄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位置，是踩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才夺来的。我曾在这座寺庙，亲眼见他杀了支持自己兄弟的住持。”
“他的狠毒，对自己亲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你。这不是你一只小狐狸可以想象的。他现在已经发现人间存在妖兽了，他不会心软。甚至会比千年前的统治者更狠。”
李知年睫毛微颤，垂头，握紧双拳。
“乖宝宝，立马辞官。”
“不。”
沈墨气得发出嘶嘶声，变回蛇形，一圈一圈盘绕在李知年脚上。
“好。那就看你能不能出去。”
李知年神色疲倦，透露出半分的痛苦，瞬间变回狐狸形态。
他长大了，赤狐知年。
除了最柔软的皮肤，李知年背部和尾巴如枫叶般艳红，绒毛超级蓬松，活脱脱一个橘子大面包。
他紧闭双眼，尾巴烦躁地甩了两下，双后腿一蹬，跳了出去，跳到了淅淅沥沥的暴雨里。
李知年路过寺庙大门，跨过木质门槛，飞一般逃出寺庙。
雨还在下着，雨里却留下一句话。
决然的。
“沈墨，我要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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