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佛罗里达,坦帕综合医院,特护病房。
陆临舟静卧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点滴瓶里的无色药液,正沿着透明的细长软管,一滴一滴,缓慢地送进他手臂淡青色的静脉里。
他在等,等诱导剂发作,等待一场无法逃脱的酷刑。
终于,撕裂般的剧痛从他身体最深处爆开,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痉挛、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他死死地咬着牙,齿缝间泄出压抑的闷嚎,脖颈极力后仰,扯出一个痛苦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弧度。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意识在灼热的痛苦和冰冷的清醒两边反复煎熬。
所有的体面、冷静,在这一刻,都被最原始的生理痛苦剥离得干干净净。
窗外是异国他乡的繁华,窗内是他一个人的地狱。
病房的门无声地推开,陆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来。
稀稀落落的白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脸上皱纹密布,嘴唇干涸苍白,唯独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他凝视着在剧痛中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孙子,眼里却没有疼惜:“临舟啊,觉得这次......如何啊?”
“爷爷。”药效的作用在衰减。
“研究院升级了稳态诱导剂的配方,效果更强,随之而来的副作用,自然就更难熬。”
“知道了,爷爷。”他闭上眼,忍受着又一波余痛的侵袭。
轮椅被推至床前,陆老微微倾身,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你这副身体,是我们陆家最重要的资产,要懂得珍惜,好好保养。否则,下一次用药时的排异反应,只会比前一次更痛苦,你,好自为之。”
“是,爷爷,我会注意的。”他顺从地回应。
“还有,”陆老眼底闪过极淡的不悦,“望澜湾的项目,你若执意要做,便由着你。但与地方上那些人物打交道,要注意分寸,懂得收敛,能迂回就不要硬碰硬。爷爷老了,不喜欢跟官场的人打交道,”他语气加重,“越级上报,绕过地方直接施压这种事,虽然有效,但是太扎眼,我不想看见第二次,明白吗?”
“明白。”
这时,主治医生拿着记录册走进来,见到陆老立即恭敬地颔首,随即翻开记录册:“病人的肝脏免疫记忆和代谢应激反应指标已恢复正常范围,以后要特别注意,避免任何加重肝脏负担的行为,保持健康饮食,严格戒烟戒酒,尤其是不能服用抗生素类药物,不然下一次的诱导剂会有更强的排异反应......”
陈恩艺术馆,午后的阳光被巨大的玻璃窗滤过,慵懒得让人昏昏欲睡。
苏蔓坐在一楼靠窗的沙发里,手里捧着咖啡区的设计图,目光却失了焦,虚虚地落在空处。
安娜与刘欣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地退到远处,将这片安静完整地留给她。
陆霏晨蹲在装修物料前,鼓捣几下,再转身时,一张俊朗的脸立刻成了只滑稽的大花猫,他挤眉弄眼,做出各种怪相,绕着苏蔓蹦跳旋转。
苏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搞怪拉回现实,先是一愣,眼底的阴霾还未散尽,随即无奈地笑起来。
见她有反应,陆霏晨更是得意,将沾着油漆的手指,飞快地在她鼻尖上也抹了一道。
苏蔓轻呼一声,胸口的郁结瞬间被这小小的冒犯点燃成鲜活的恼怒,抓起手边的图纸卷成筒状,作势要打他。
也正在这时,陆临舟的座驾慢慢停在艺术馆门外。
车窗降下,陆临舟一脸疲惫。
飞机落地,他第一时间开机,在看到她发过来的乞求时,他心软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立刻见到她,然后......
可眼前这一幕,却又一次狠狠地刺痛他。
她可以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得如此明媚生动,她凭什么,还可以这么快乐地活下去?!
蚀骨钻心的痛苦,汗水浸透病服的冰冷,陆老爷子不含一点温情的警告……一幕幕在脑中翻腾、炸开,不停地剐着他的理智。
他这身不由己的痛苦,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处境,还有即将面临的黑暗,究竟又是拜谁所赐?
恨意与执念,一点点绞紧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他冷漠地转回头,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瞬间敛去,合上车窗,吩咐开车。
汽车直奔渡口,乘船登上筑浪岛,来到望澜湾七号别墅,指着庭院里的栗子树:“给我先把那棵树挖掉。”
*
傍晚,海风格外凛冽,苏蔓站在码头,衣袂翻飞,像只欲飞不得的困鸟。她望着空荡荡的码头,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船,一艘都没有,平日里穿梭往来,灯火通明的渡船,此刻集体消失。
她抬手看表,七点二十分,距离挖树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只要让她见到陆临舟,只要在八点前见到他,她固执地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来渡口前,她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面对这一片空旷,苏蔓彻底明白,陆临舟这是铁了心,要断她所有的路。
愤怒混杂着无能为力的焦灼,她掏出手机,拨通几乎要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陆临舟你这个混蛋!”她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声音被海风扯碎,“没有船!你要我怎么过去?游过去吗?”
听筒那端沉默了一瞬,“呵,”又极轻地笑出一声,“也不是不可以。”
电话被挂断。
海风呛进口鼻,带着咸腥的窒息感,苏蔓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混蛋!无耻!王八蛋!”一时间,她的词库里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来表达此刻心头万分之一的怒火。
她恨不能即刻肋生双翼,或者化身游鱼,只要能穿越这片海域。
便在此时,一阵微弱却不同于风啸的马达声钻进耳朵。
她眯起眼,黑暗的海面,一点灯火正破开墨色,疾速逼近。
是一艘快艇!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举起开着手电筒的手机,奋力摇晃。
“喂!”待快艇稍近,她扬声喊道,声音被海风扯得变了调,“能载我去筑浪岛吗?多少钱都行!”
快艇在接近码头时转了个方向,一点点退到码头前,背对着码头稀疏的光,驾驶员对她的喊话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苏蔓心一横,加码喊道:“我付三倍的钱!可以吗?”
那人似乎终于听到了,朝后方招了招手。
苏蔓没多想,抓住艇边,纵身跳了上去。
船身随着她落地的动作一晃,她这才注意到驾驶员竟没穿救生衣,姿态也显得过于闲散随意。
一个念头闪过:这该不会是哪个富家子,夜里无聊出来兜风的吧?
刚想开口确认,快艇却猛地窜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她险些向后栽倒。
她慌忙抓住扶手,剧烈的颠簸和毫无章法的加速减速立刻证实她的猜测。
船身在海面上跳跃、扭动,每一次突兀的加速都像要把她甩出去。
她咬紧牙,在剧烈的晃动中,艰难地摸索着抓过一件救生衣套上,每一个扣绊的动作都无比费力。
最后,她索性整个人趴伏在座椅上,双手双脚死死缠抱住椅子,闭上眼睛,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誓要与这艘不靠谱的快艇共存亡。
船身的晃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苏蔓睁开双眼,筑浪岛的灯火依旧在远处明明灭灭,身后的码头只剩下模糊的光晕。
“怎……怎么停下来了?”
“嗯,累了,休息一会儿。”驾驶员转过身,熟悉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变得清晰,不是陆临舟又是谁!
他闲适地仰靠在驾驶座上,目光落向手机屏幕,语气平淡地补了句:“顺便,看看工程的进度。”
“陆临舟?!”苏蔓惊愕地张大嘴,见他如此姿态,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直冲头顶。她扑向方向盘,想重新启动快艇。
“钥匙在这。”陆临舟晃晃手里的钥匙串,带着十足的戏谑。
苏蔓僵硬地转身:“陆临舟!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故作不解,摊手:“什么怎么样?你要登岛,我亲自载你过去。你说,我想怎么样?”
手机里传来机械车沉闷的轰响声,他继续说:“我以为你今天过来,是想通了。”
苏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陆临舟,我知道……你是为了当年跳海的事,回来报复我的。”
她踱到船舷边,低头看向下方漆黑的海水,浪头正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体,发出空洞的呜咽。
“好啊。”她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注定逃不掉,不如就赌一把,用自己作赌注,赢了最好,输了的话,她不会输,“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我们之间,从此,两清!”
闻言,陆临舟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盯在手机屏幕。
绝望比海水更加深沉,苏蔓的眼角终是控制不住,涌出温热的液体,与海风混杂在一起。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濒临崩溃的恐惧。
“陆临舟,不就是一条命吗,我还给你。”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一眼,闭上眼,心一横。
身体前倾,恐惧瞬间盈满她所有的感官。
然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巨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从前倾的轨迹中拽回!天旋地转中,她整个人向后倾倒,重重地撞进陆临舟怀里。
陆临舟的气息,带着冷冽的海风与若有若无的药味,将她彻底笼罩。
“苏蔓!”
陆临舟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臂撑在她耳侧,眼底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惊悸与后怕,出口的话却是:“你想死,滚到别处去死,别弄脏我的船。”
苏蔓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眼底是豁出一切的冷漠:“好啊,你把望澜湾七号还给我,我立刻滚到别处去死,保证不脏了你小陆总的一分一毫。”
“想死?苏蔓,你宁愿死,都不愿意吗?”他冷笑一声,拿出手机,屏幕正对着她,“要不要亲眼看看,望澜湾七号的拆除现场?”
挖掘机的轰鸣声透过扬声器传来。
苏蔓撑起身子,伸手握紧他的手腕:“陆临舟……叫他们停下……求你。”
陆临舟垂眸睨着她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见她再无后续动作,俯身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怎么求?”
苏蔓闭上眼,扬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然后迅速移开。
陆临舟久久不见她有别的动作,于是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双臂舒展地搭在椅背上。
“这可远远不够,苏蔓,你还有一分钟。”
“......”苏蔓固执的沉默,双手攥紧拳头。
“三十秒。”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
“......”依旧是沉默。
“五、四、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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