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鸿业如今所住的玫瑰园,是海丽市为数不多的半山别墅。
苏蔓他们的车刚开到山脚时,雨已经开始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
苏家三兄弟各有偏好:老大苏鸿德爱水,早年跟着当地政府开发望澜湾海岛项目,赚下第一桶金后,就一直在海岛别墅长住;老二苏鸿业喜山;而老三苏鸿仁一向与世无争,并信奉大隐隐于市,没事就往市井热闹里钻,住处也选在最热闹的老城区。
车子在玫瑰园门口被保安拦下来,争执不过,苏蔓只能推开车门,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别墅区里走。
直到停在二叔家门口,她才终于见到灯火通明的建筑物,驱走这一路的冷清。
别墅里每一扇窗都透着暖光,偏衬得站在雨里的她浑身发冷,好像身处两个世界。
雨点子越来越密,特意化的怨妇妆眨眼就花成了一团,活脱脱一副被雨打湿的小丑模样,倒是浑然天成的狼狈相。
她在雨里站了足足半小时,连二叔的影子都没见着,倒是二婶沉着一张脸从别墅里走出来。
“苏蔓!你的破事以后再说!”雨声太大,几乎盖过了人声,二婶干脆扯着嗓子对她喊。
“二婶,求您让我见见二叔吧!”苏蔓的声音早被雨浇得发颤,带着哭腔往前挪了半步,却被二婶的眼神逼得不敢再动。
“见什么见?”二婶冷笑一声,伞柄用力向上一抬,溅起的雨水甩了苏蔓一脸,“当年要不是看你年纪小,鸿业心软,能好心帮你张罗跟周老板的婚事?是你自己作,非要嫁给陈屿,现在陈屿在外头养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可是……”苏蔓冻得嘴唇发白,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可什么可?”二婶打断她,“婚姻跟做生意一样,你自己选的路,赔了就得认!”
雨水顺着苏蔓的发梢往下滴,礼服已经完全湿透,像一层皮,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她脸上还维持着痛苦的神情,可眼底的光,正一点点被雨水包裹,慢慢冻结成冰。
是她自己选的路吗?
当年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办公室,二叔第一时间不是叫救护车,而是闯进办公室,拿走公司印鉴。
后来,又拿住她的把柄逼她交出父亲的股权,甚至做局让她嫁给一个老头。
走投无路之下,她才找到陈母,以手里仅剩的股权为交换,换得嫁进陈家。
这些年,她表面看着是陈太太,可实际上,她与陈屿不仅没有结婚证,陈母甚至不许儿子与她同房,连家里的佣人都敢给她使脸色。
不过,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委屈,有时候是可以被利用的武器。
她要让所有人都同情自己,然后,再一步一步地,毁掉陈屿,毁掉陈家,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拿回来。
别墅门口,刘欣叉腰站在保安室里,瞪着保安的眼睛都瞪酸了。
一辆劳斯莱斯慢悠悠停下,江叙撑着伞从车上下来。
“你好,我们来找苏鸿业,麻烦开下门。”
“非业主不能进。”刘欣抱着肩膀替保安回答。
“请问,是陆先生吗?”保安脸上的不屑瞬间消失,毕恭毕敬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是的,麻烦了。”江叙说完,眼角轻飘飘地扫了刘欣一眼。
刘欣用力甩上车门,一脸的气急败坏。
司机老沈笑着调侃她:“怎么,被人下菜碟了?”
“不就是劳斯莱斯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哟,是没什么了不起,也就千万起步吧。”
“啥?”刘欣惊得张大了嘴,“哼,等咱们发达了,也让你开一辆过过瘾。”
“那我可是先谢谢刘助理这吉言了!”
“不过,那是谁啊?陆先生,”刘欣脑子里灵光一闪,“陆临舟?!”
雨幕如注,大片大片地往下砸。
苏蔓垂着眼,故意放大哭腔,苦苦哀求:“二婶,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求您了,让我见二叔一面,行不行?”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二婶的耐心彻底被消磨殆尽,言语里是藏不住的厌恶,“我今天干脆跟你挑明了,你和陈屿的事,完全是你自找的,现在你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没半点关系!这就是你二叔的意思!赶紧走!一会儿家里要来贵客,别在这碍眼!”
说完,她转身,黑色雨伞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别墅的廊灯下,门外,只剩苏蔓孤零零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
很好,等的就是你这句“死活都没关系”。
苏蔓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往后退,仰起头,冷冷盯着整栋别墅的轮廓。
四方的结构,硬是要将英伦的骨架与中式的深沉色彩结合,结果造出个不伦不类的产物,远远望去,规整中透着阴森,像一座豪华的坟墓,没有一点生气,怪不得一路上见不到几家亮着灯的别墅。
突然,她后腰撞上一个冷硬尖锐的东西,回头一看,是劳斯莱斯的车标。
雨声太大,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司机下车,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女士,您没受伤吧?”
苏蔓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只隐约看到副驾驶座上有个人影,这就是二叔今天要巴结的贵客?
“没事,是我自己没看路,抱歉。”她低声应了一句,绕开车头。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江叙撑着伞快步跟了过来:“女士!这把伞送给您,”他又递上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您后续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哦,谢谢。”苏蔓接过伞和名片,没有停留,转身融入雨幕,走过拐角,抬手将伞和名片一并丢进垃圾桶。
“哎呦,小陆总!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苏鸿业展开双臂,满脸堆笑。
为表示低姿态,他更是推开佣人递过来的伞,冒雨小跑着过来,毕恭毕敬地去拉车门,手刚接触到门把手,听见咔哒一声,车门落锁。
江叙站在苏鸿业身后:“苏总,不好意思,小陆总正在接电话,请您稍等一下。”说完,他向后退了半步,让出空间,也让苏鸿业整个人暴露在大雨之中。
苏鸿业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讪讪地松开手,硬生生杵在雨里,脸上堆着笑,耐着性子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临舟终于降下车窗,看着苏鸿业落汤鸡似的狼狈模样,语气平淡:“实在抱歉,苏总,总部的紧急电话。”
“理解,完全理解。”苏鸿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咱们……”
“刚刚那位,是苏蔓小姐吧?”陆临舟打断他,“这么大的雨,怎么没进去?”
“啊?”苏鸿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是我大哥苏鸿德的女儿,那丫头性子倔,因为点小事吵得不依不饶的。”
“哦,”陆临舟微微颔首,“很多年前,曾有幸见过一面,至今印象深刻,不知她近来可好?”
“唉,那孩子也是命苦,”苏鸿业叹了口气,“我大哥去世后,她就匆匆嫁了人,在夫家过得不顺,就喜欢过来跟我们念叨念叨。”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陆临舟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惋惜之情,倒是话锋一转,“总部急召,我现在要立刻回去,下个月集团有个战略招募酒会,我会叫人给你们送一张邀请函。届时,务必把苏蔓小姐也带上,我想跟她,好好叙叙旧。”
说完,他敲了敲车窗沿,江叙心领神会,收伞上车。
车子驶离的时候,陆临舟看着后视镜里苏鸿业僵住的身影,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
“小陆总,我们现在去哪儿?”
“望澜湾别墅。”
江叙一愣:“现在?雨这么大,可能没有进岛的船了。”
“会有的。”
江叙回头:“别墅拍卖会邀请名单里没有苏蔓的名字,而且,我查过,她名下的资产,连拍卖会的验资门槛都够不到。”
陆临舟翻开文件,手指轻轻蹭过望澜湾七号别墅的平面图,声音低沉:“很快就会有了。”
……
苏蔓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身上套着一件改得又短又贴身的校服,晃悠进一家新开的面包店。
玻璃门开关,门上的铃铛脆响,惊动里面的人。
顾常念掀开隔帘走出来,一见是她,喉咙发紧。
“欢迎光临。”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假装整理货架上的面包,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
“这是你家开的店?”苏蔓倒是坦然自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冲他笑得明媚。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敢抬头。
“有栗子糕吗?”她问,糖块在牙齿间磕碰。
“今天……没做。”
“那……现在能做吗?我特别想吃。”她凑近了些,领口透出一点少女特有的香气。
顾常念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开始做的话,可能要等到八点以后。”
“是你亲手做吗?”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眼尾上扬。
“嗯。”
苏蔓扯过柜台上的便签纸,唰唰写下地址:望澜湾七号别墅。笔尖顿了顿,又在末尾添了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狐狸头。
“望澜湾……”他接过纸条,有些迟疑,“要坐船登岛啊,那可能不太方便,要不明天……”
“同学……”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他虎口上的软肉,声音里带着点娇气,“我爸又骂我了……我今天的心情特别不好,就想吃一块栗子蛋糕开心一下。要是吃不到,我一整晚都睡不着的。”
她说得半真半假,眼尾却真的泛了红。
顾常念心头一软,忙不迭地点头:“我、我做!做好就立刻给你送过去。”
夜里又下起了急雨。
顾常念撑着伞,孤零零地立在码头,怀里护着系得严严实实的蛋糕盒。
等了许久,才盼到一艘愿意在这种天气出航的渡船。
登岛时,雨下得更大了。
他顾不得自己湿透的裤脚和鞋子,只把蛋糕盒又往怀里紧了紧,用体温护着。
他循着地址找到望澜湾七号别墅,里面灯火通明。
顾常念在别墅大门外站了将近半个小时。
终于,他看到苏蔓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朝着楼下随意地挥了挥手。
她身边的朋友笑着大声喊了一句:“苏蔓,楼下那傻子还在那儿站着呢!”
苏蔓没有回应,只是笑着随手拉上窗帘。
顾常念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里,他低头看看怀里依旧温热的蛋糕,蛋糕盒上的丝带已经被雨水泡得变形。
最终,他将蛋糕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转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迷蒙的雨夜中。
......
苏鸿业回到别墅,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
“这个陆临舟,临时说要过来,我们这紧赶慢赶地准备好,怎么到了门口又说有事,这,这不是折腾人嘛!”妻子在一旁抱怨。
苏鸿业没说话,用力擦头上的雨水,心里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却越擦越浓。
“刚才苏蔓过来,说什么了?”他抬眼看向妻子。
“没,没说什么啊?”妻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唉,不就是她跟陈屿的事,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想找你这个二叔给她撑腰呗!”
“不对啊……”苏鸿业眉头拧得更紧,随手将毛巾扔在一边,视线转向正从楼梯上慢悠悠下来的女儿,“苏瑾,你以前有没有听苏蔓提起过,她是怎么认识上陆临舟的?”
苏瑾脸上贴着面膜,懒洋洋地坐进沙发,拿起一个抱枕搂在怀里,阴阳怪气:“我哪知道?她以前跟着大伯出入各种场合,风光的很,眼睛长在头顶上,哪儿会跟我聊这些。”
苏鸿德在世时,格外看重女儿苏蔓,走哪儿都愿意带着,全然没有重男轻女的迂腐观念。
苏鸿业至今还记得大哥说过的话:“我们能留给孩子的,不只是财富,更是她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难关,都能靠自己站起来的勇气和活下去的能力。把孩子带在身边,让她亲眼看看生意场上的波谲云诡,人情往来的分寸尺度,这比给她存多少嫁妆都强。”
除了刻意培养,苏蔓也是争气,小小年纪,就已经在名媛圈里混得风生水起,言谈举止、眼界人脉,早早甩开同龄人一大截。
也正因为拥有这种独立处理复杂局面的眼界和能力,才能在大哥猝然离世后,面对外界的步步紧逼,没有完全慌了手脚。
再看看自己这个女儿……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苏瑾,你最近抽空去看看苏蔓,说点好话,看看能不能……让她来家里暂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母女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这个陆临舟,他认识苏蔓,而且我觉得,两人的关系,恐怕不简单。”
“爸爸!”苏瑾用力撂下抱枕,站起身,脸上满是愠怒,“苏蔓就是个扫把星!让她住进家里来,您没事吧?再说,如果陆临舟以前真的跟她有过什么,那我们这不是上赶着给她做嫁衣吗?”
“糊涂!”苏鸿业斥了一声,随即又放软语气,分析利弊,“陆临舟那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怎么会真的对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念念不忘?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让她住进来,我们也算是近水楼台。”
“那也不行!我讨厌她!从小就讨厌!”苏瑾的声音带着委屈,“我刚刚接到电话,我好不容易在张导的电影里争取的女三号,就是被她安排进来的人给抢了,她就是故意跟我作对,您要是让她住进来,我,我现在就走!”
“唉……”苏鸿业重重地叹了口气,满心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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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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