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得毫无预兆。
七月底的B市正值盛夏，满大街穿着短袖短裤的人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砸得猝不及防，街道两侧的商店里挤满了避雨的人。
男人坐在奶茶店角落的单人座里，背着大大的木质画架，工具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没准备点奶茶，纯粹是来避雨的。他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整个侧脸，抬头的瞬间镜片反光匆匆一闪，向玻璃窗外望。
雨停了。
男人扣着工具箱的开关，打开再关上，重复多次，耐心地等待店里的人群散开，才站起身来低着头向外走。
工具箱里装着全部的绘画工具，分量不轻，但男人的手很稳。让他不太体面的是背后的画架，折叠起来的木制品棱角擦过奶茶店门的扶手，发出连续的几声音量不小的碰撞声。
“小心。”
有人在身后替他扶了一下被撞歪的画架，另一只手顺势握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后者迅速低下头去，轻声说了句“谢谢”。
“要试试我们店的新品吗？这一整个星期都搞活动，第二杯半价。”身后的人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握着男人肩膀的手没有动，顺着大臂线条抚摸下去，似乎是想替他拎工具箱，但被男人甩开了。
魏檐转过身去，空着的手推了一下眼镜，眼睛在额前碎发后轻轻眯了一下。
应该是奶茶店的工作人员，身上穿着厚重的小熊玩偶服，右耳朵上的绒毛缺了一块，腰上挂着一个扬声器，声音正伴着轻微电流声从里面传出来：“要试试吗？”
魏檐用眼神上下打量这只笨重的吉祥物小熊，憨态可掬的表情和服饰，没有做夸张的动作，只是站在一个距离魏檐过近的位置又问了一句：“先生？”
“不用了，谢谢。”
魏檐说完转身要走，动作太急，画架再一次撞在门上，声音太响，很多客人朝这边看过来。
小熊的动作不紧不慢，毫不犹豫地跨出门去踩在门口的积水里，伸直了手臂挡住了魏檐的去路，把他困在了门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魏檐伸手试图用小臂挡开小熊的动作，却被看似不灵活的熊掌手套轻易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除了有优惠之外，消费即可由小熊——也就是我，满足一个愿望。确定不买一杯吗？”小熊继续道。
魏檐仰头看小熊头套，试图找到用于方便工作人员视物留出来的小孔，可惜失败了。
他怀疑这只熊里面的人现在的表情是得意洋洋的奸笑。
刚才小熊跨出去的那一步激起的污水尽数溅在了魏檐运动鞋的鞋面上，连带着浅色牛仔裤的裤脚也沾上了一大片泥点。他仰着头，原本挡住脸的头发向后滑去，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好啊。”魏檐重新进店，点了两杯茉莉奶白，两指夹着小票递给小熊，摸出手机来打开录音机，“我的愿望是，你说一句‘我爱你’，我要录音。”
小熊的肢体语言依旧连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轻飘飘行了一个绅士礼，握上魏檐的手后压低声音开口。
“我爱你。”
魏檐神色如常，停止录音。
魏檐是来公园写生的。天气预报没有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很多一起写生的学生都被浇了个透心凉，抱着画具四散逃开。魏檐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大家躲雨的时候没人管他，他在奶茶店里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座位。
那只小熊一开始不在店里，是他找到座位坐下后才从柜台后面的房间里出来的。魏檐盯了他很久，除了给几个小朋友唱了几首儿歌之外，这个小熊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一个用来招揽顾客的吉祥物而已。
客人们来来去去，小熊恪尽职守当着吉祥物，为什么偏偏拦住了自己？
魏檐低头看了一眼鞋面和裤脚被甩上的泥点，啧了一声。
手机屏幕亮起时，魏檐正在擦拭画具箱，下雨的时候淋湿了，晾干后留下了水痕。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好友申请，魏檐动作一顿，用湿巾解决完清理工作才划开屏幕。
纯白头像，乱码id，没有打招呼消息。
手指在“接受”键上迟疑两三秒，最后按了下去。
【谁？】魏檐问。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标识显示了很久，久到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完甩干，魏檐去晾了个衣服回来，才刚刚收到新的消息。
【打开画具箱，看第一层。】
魏檐的画具箱是最经典的红黑配色，没有图案，按照他的习惯，第一层是铅笔和胶带，第二层是水粉刷和颜料替换装，最下面一层是颜料。
魏檐嘬着下午刚买的茉莉奶白，开关打开，咔哒一声。
从HB到8B，所有铅笔的数量都显著变多，新铅笔都已经削好，笔尖朝向一侧，整齐漂亮，甚至贴心地补了两根炭笔和纸笔。
除此之外，每一根铅笔都按照他的习惯在一侧用美工刀刮掉了一层，形成了魏檐最喜欢的角度。
魏檐一层一层看过去，最下面一层的颜料也被人动过——两个格子之间黏连的干涸颜料断开了，显然是被拿出后又放回去导致的。
【你的铅笔都很短了，我自作主张帮你买了同一个牌子的，希望你会喜欢。】
【我不太了解艺术，看不出你的水粉笔是什么牌子，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会送你新的，毕竟它们有些炸毛了。】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会送你我认为的最好的。】
对面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魏檐根本没有机会打断。其实他自己屯了很多画材，根本不需要别人帮他准备。他的手指依次抚摸过那些崭新的笔，表情没什么变化。
魏檐摘了眼镜，把头发全部捋到脑后扎起来，凑近了端详了一遍整个画具箱。
【你好漂亮。】对面又说。
魏檐瞥了一眼屏幕，拿起手机来看着对面发消息，聊天窗口多了满屏的眼睛冒爱心表情包。
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魏檐有些起鸡皮疙瘩，但更深层次的诡异愉悦感沿着神经悄然传递。这种被人全神贯注注视着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兴奋的被珍视感。
精神上的愉悦没能影响他的语言表达，他表情平平，口吻淡淡，既像嘲讽又像自嘲地回消息。
【谢谢你的笔。】
【漂亮吗，那你真的很没品味。】
对面的表情包暂停了一瞬，很快继续铺天盖地地发了过来。
魏檐看着觉得好笑，一杯奶茶喝完，一边去厨房给自己找吃的，一边举着手机发语音。
“你在想着我冲吗。”魏檐轻轻道，另一只手在柜子里翻找方便面，弄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效果怎么样，比看片更好吗。”
对面不吱声了。
手机往旁边一扔，魏檐烧水煮面，出锅后直接端着碗吸溜吸溜，烫手得受不了了才放下碗坐到餐桌前老实吃饭，手机屏幕再次适时一亮。
【我没有。】
【虽然很想但是真的没有。】
【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都不会那样做。】
魏檐又往画具箱的方向看了一眼，嘴里含着面条含含糊糊发语音。
“没关系，我不介意。不过到时候可以发语音给我听吗？作为被意淫对象，我听听声儿不过分吧。”
对面又不说话了。
色厉内荏。魏檐心想。
说两句荤话就能把对面怼得哑口无言，对方要么年龄太小，要么社会化程度太低。
这套房子是魏檐在房价大跳水的时候买的，在一条死胡同的最里间，两室两厅一厨一卫，其中一间卧室改成杂物间，堆着画材，另一间卧室放了一张单人床，魏檐多数时候住在这儿。
餐厅和客厅完全联通，几乎没有家具，当做画室，由于房型和装修特殊，基本实现了一览无余。
魏檐环视了一圈，故意面对着画具箱抬起了下巴，像是隔空和偷窥者遥遥对视。他这次很耐心地等待对面回消息，好在对方似乎知道他一直在等，很快就发了消息过来。
【......好。】
【我以为你会骂我。】
对，应该骂，最好骂了以后再拉黑删除一条龙。
对面见他不再继续回复也不催促，过了一会儿发了一张图片过来。
整个图片的内容只有一张纸，上面是一幅简笔画，很明显画的是在奶茶店角落托腮等雨停的魏檐。
脸颊肉微微被托起，由于是Q版人物画，简单的衬衫牛仔裤都像小孩穿大人衣服。画得过于可爱，魏檐不太想承认那是自己，但是对面的意思应该是“魏大画家快来点评”，所以他还是耐心地“欣赏”了一遍。
魏檐自忖不是什么正常人，自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要求自己。逗完人觉得挺好玩，甚至还收获了一张简笔画，反正删了好友也会有新的骚扰方式，所以他不仅没删，反而还大有以后继续逗的意思。
这些心理活动对面自然不知道。魏檐打开录音机，找到那条新鲜出炉的“我爱你”，循环播放了几遍。不知道小熊有没有用变声器，总之魏檐挺喜欢这条录音的声线。
录音持续播放，魏檐翻出药来吃了，又把这几天要邮递的画稿整理了一遍，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进卧室换了睡衣又出来洗了个澡。
浴室水声不停，手机在洗衣机上亮起又熄灭，重复多次。
【你在吃什么药？】
【这套睡衣不适合你。】
【洗澡不关门，不怕我看见吗？】
魏檐先是把正在播放的录音暂停，才点开聊天窗口。
他的好友列表屈指可数，能日常聊天的人更是四舍五入没有，这个话多的陌生好友的出现让魏檐不太适应。
【你管得着吗。】
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回复对面的哪一句，不过好像回复哪一句都行。
【我给你买了新的睡衣和水粉笔，明天到。】对面丝毫没有挫败感。
这次魏檐没说谢谢，他又向画具箱的方向看了一眼，擦着头发进卧室睡觉了。
画具箱的棱角处红光轻轻一闪，熄灭了。
遵纪守法，请勿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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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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