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为恢弘的晨王府披上了一层肃穆的金光。书房内,冀璟晨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眉宇微蹙,正凝神翻阅着一卷纸张泛黄的前朝奏疏。那是百年前一位以刚直不阿著称的御史所书《陈时弊疏》,字字泣血,句句惊心,将王朝末路的土地兼并、流民遍地、官场腐蠹之状揭露无遗。
冀璟晨的手指轻轻划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行字,指尖微微发凉。这些沉疴旧疾,如同附骨之疽,并未随着朝代更迭而消散,反而在本朝承平数十载后,又有悄然滋长之势。他虽贵为亲王,深处九重,却并非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只是以往,那份“知其不可为”的无力感,常常压过心中的波澜。
正当他沉浸于历史的沉重回响中,书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即是贴身内侍压低嗓音的禀报:“王爷,王萧阳先生在外求见。”
冀璟晨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难以掩饰的欣喜。“萧阳?他守制期满了?快请!”他立刻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袍,亲自起身相迎。
门扉轻启,一位身着素色麻衣、面容清癯的青年文士缓步而入。正是他倚为臂膀的谋士,“赛诸葛”王萧阳。三年守孝,风霜在王萧阳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睿智,只是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静与悲戚。他见到冀璟晨,便要依礼下拜。
冀璟晨抢先一步托住他的手臂,语气带着真挚的关切:“先生不必多礼!三年不见,清减了许多。老夫人仙逝,本王亦感悲痛,还望你节哀顺变。”
王萧阳眼中泛起一丝感动的水光,顺势起身:“劳王爷挂心。家母临终前,亦嘱咐萧阳,期满之后,当尽己所能,辅佐明主,方不负平生所学。”
二人分宾主落座,内侍奉上香茗后悄然退下,书房内只余他二人。
冀璟晨没有寒暄客套,直接拿起案上那卷《陈时弊疏》,递向王萧阳:“萧阳,你来得正好。且看看这个。”
王萧阳双手接过,快速浏览起来。越是往下看,他的神色越是肃然。这奏疏所言,与他守孝期间在乡野的所见所闻,何其相似!他亲眼见过豪强如何巧取豪夺,将良田纳入自家庄园;见过失去土地的农民,拖家带口,如蝼蚁般在官道旁挣扎求生;见过地方官吏如何与豪绅沆瀣一气,对上阳奉阴违,对下敲骨吸髓。那份积压在心头的沉郁与愤懑,此刻被这百年前的文字彻底点燃。
他放下奏疏,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王爷,此文……字字锥心。不想百年轮回,痼疾犹存,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学生归京途中,见京畿之外,流民已有聚集之象,若遇灾年,恐生大变。”
冀璟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本王近日遍览前朝兴衰记载,越发觉得,这‘承平’二字之下,实则暗流汹涌。若只知安享富贵,浑噩度日,岂非坐视江山倾覆,黎民涂炭?萧阳,你在民间三载,所见所感,必比本王深透,依你之见,这沉疴,当如何着手?”
王萧阳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似乎在整理思绪,也像是在观察冀璟晨的决心。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王爷可知,如今朝廷诸多善政,为何到了地方,往往成效不彰,甚至适得其反?”
“愿闻其详。”
“根源在于‘吏治’与‘利益’四字。”王萧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朝廷颁布均田令,地方豪强便能勾结胥吏,将肥田记为瘠土,将新增人口隐匿不报,反而将赋税徭役转嫁到更贫苦的农户身上。朝廷拨款赈灾,经过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中,恐怕十不存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因这庞大的利益网络,早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看向冀璟晨:“故而,欲解民生之苦,必先整饬吏治,触动利益。然此举……无异于刀尖起舞,必将引来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轻则谤满天下,重则……危及自身。王爷,可知其中险恶?”他这话,既是分析,也是试探。
冀璟晨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远处,是皇城方向隐约可见的辉煌灯火,近处,是王府庭院中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木暗影。他良久未语,似是有无限心事。
忽然,他转过身,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儒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王萧阳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坚毅,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萧阳,你可知本王近日时常梦见什么?”冀璟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并非九五至尊的宝座,也非万邦来朝的盛景。而是……无数面黄肌瘦的百姓,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是易子而食的惨剧,在所谓的太平盛世下悄然发生;是边疆烽烟再起时,因国库空虚、军备废弛而无辜丧命的将士!”
他一步步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卷奏疏上:“坐在这个王府里,锦衣玉食,固然安稳。但一想到这‘安稳’是建立在万千生民的苦难之上,本王便如坐针毡,寝食难安!皇位之争,固然凶险,但若只为争权夺利,即便胜了,也不过是又一个沉溺享乐、漠视民瘼的帝王,与这史书中记载的亡国之君有何异同?”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冀璟晨,若只求自保,愧对身上流淌的皇室血脉,更愧对‘人’字一撇一捺!与其庸碌一生,眼睁睁看着王朝走向衰败,看着百姓陷入水火,不如放手一搏!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本王也要去闯一闯!为的,不是那虚妄的权柄,而是求一个天下安澜,黎庶昌平!”
“啪嗒”一声,王萧阳手中的茶盖滑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浑然未觉。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冀璟晨,看着这位他选择辅佐的亲王。三年前离开时,王爷虽有心胸抱负,但更多是出于皇子本分的责任感和些许的雄心。而此刻,他从冀璟晨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权位、发自灵魂深处的使命感与悲悯情怀。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是一种“为生民立命”的宏愿。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垮了王萧阳三年守孝积攒下的沉郁与谨慎,直冲他的鼻尖和眼眶。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色的麻衣,然后后退一步,撩起衣袍,对着冀璟晨,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几乎触地。
再抬头时,这位以智计冷静著称的“赛诸葛”,已是眼含泪光,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王爷……殿下!有您此言,萧阳……这三年清苦,半生所学,终得明主!以往,萧阳辅佐王爷,或为知遇之恩,或为施展抱负。但今日,萧阳方知王爷胸怀之广,志节之高!为天下立命……好一个为天下立命!”
他直起身,擦去眼角的湿润,目光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既如此,萧阳愿效仿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万丈波澜,萧阳亦持桨舵,为王爷,为这天下苍生,劈波斩浪,百死无悔!”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仿佛已融为一体,共同面对那不可预测,却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
冀璟晨上前,再次扶起王萧阳,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得萧阳相助,如鱼得水!来,你我细细商议,这第一刀,该从何处切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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