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元嘉公主和齐浔,那是他们这一辈高门子弟众所周知的一桩冤情孽债,只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早年间,齐夫人某日带十多岁的齐浔进宫赴宴。齐夫人在容贵嫔处续话,齐浔一人在后苑闲逛,遇到了正在闹脾气的元嘉公主。
公主当时才六七岁,脾气却不输成人,怒气冲冲地朝几名小宫女骂道:“竟敢把我的小鞠踢飞了,我让嬷嬷打你们二十大板!呜呜呜——”她此时还不太清楚二十大板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味学着母妃的口吻大吼,坐在草地上大哭大闹,“快把我的鞠找回来!呜呜呜——”一众侍女也不知是先打人好,还是先找个新的小皮鞠来。
齐浔看到不远处飘在湖心的皮鞠,又见几名内侍挤在湖边艰难打捞着,便走上前,笑容亲切地对公主说道:“公主见过皮做的蹴鞠,可见过草做的蹴鞠么?”
“你是谁?”元嘉公主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抬头乍见这位好看的小哥哥,几乎看呆了。
齐浔见她止住了哭声,走到湖边,折了几根长茅草回来,和公主一样席地而坐。茅草在他灵活的指间穿插连结,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不一会儿,一个玲珑秀气、带着青草香味的草鞠就编好了。
“你是仙人么?”她眨着红通通的眼睛,呆呆的,又有些崇拜地问道。
“对啊,我是专门来哄坏脾气小孩儿的仙人。”齐浔装模作样地回道,把草鞠盛在手心,递到她面前,“公主喜欢吗?”
公主没有计较他说自己坏脾气,反而笑起来,露出白白的乳齿,点头道:“喜欢!”
“那就送你了。”
她接过草鞠,当作宝贝一样,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着,抬头已不见齐浔踪影。
齐浔只当是哄了个小哭包,过后便忘,元嘉公主却记挂了他很久。待一年后,放在公主卧室的草裾都干黄变形了,她在山家嫁女的宴会上又遇到了齐浔。齐浔耐心地陪她玩了一会儿,转头又不见了。
此后元嘉还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直到十二岁那年,她向齐浔表明心意。齐浔却哭笑不得。那时他十七八岁,刚学会逛青楼喝花酒,这么个小姑娘当小妹妹逗一逗还行,若谈及男女之情,他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法把她当女人。
“浔一直把公主当作妹妹看待,从未涉及男女之情。公主千金之躯,日后定会遇到比齐浔好过千百倍的儿郎。”他拒绝得直截了当,从此得知有公主在场的宴会能躲就躲,并严词拒绝与她私下会面。
元嘉公主一贯是个执拗的主儿,用尽各种办法接近他,或是阻挠他的婚事。数年下来,元嘉公主追求齐家大公子的事迹,已传遍大街小巷。公主至今未死心,齐浔也始终毫不在意,不仅继续逛青楼,还在别院养了不少姬妾,有些欲将天涯芳草撷遍的势头。
桓清与自小出入后宫,免不了与这个表妹来往。因魏帝多年来对桓清与极为宠爱,元嘉总觉得是她分掉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故对她多般刁难,视为仇敌。桓清与虽不爱和元嘉扯上关系,但此刻刚好借她让齐浔闭嘴。
齐浔闻言,果然连忙赔笑,“都是老黄历了,清与还是放过我吧。”说着,向她举杯,“我自罚一杯如何?”
“哦,罚什么?”桓俭笑问道。
齐浔与他对视一瞬,便会过意来。“今日说到底是我的不是,此番设宴叙旧,原意是邀诸位到缦阁把酒言欢。这不,见庭檐还没来过花萼楼,萧兄也有兴趣来瞧瞧,我才约到了此处。”
听及此,桓清与眼中略带惊诧地看了萧迦叶一眼,后者依旧是坐听闲话的姿态,岿然不动。
“看什么呢,男人逛青楼多正常,你不也逛了小倌馆吗?”齐浔看见她神色立刻说道,这下轮到桓清与呆住了。
齐浔乘胜追击道:“花萼楼守卫最是缜密,一向不让女子入内。看你这打扮肯定是从隔壁小倌馆浑水摸鱼溜进来的。”齐浔一副得意的神色,桓清与暗自不爽,真让他卖弄了一回。
“怎么不说话了?桓氏儒道兼修,老师教过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肯定也教过你。所谓男女之情,性常也,并无善恶之分。”齐浔自斟了一杯酒,心中十分爽快。
“不错,情和欲本无善恶之分,但君子不宜耽情恋欲。”桓清与脱口而出,直言反驳,“进来看个新鲜自然没什么,人之贪欲正在于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稍有不慎恐至迷途难返。我身为族妹,理应从旁督促劝导才是。何况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逛花萼楼若有你在旁,未免让人更不放心了。”
齐梁和许缜仅见过桓清与几面,相交尚浅,第一次听到妙龄女子在人前直言男女**之事,实是叹为观止,见两人几乎针锋相对,不知这番谈话将要导向何方,只睁着两只眼睛,竖起耳朵听着。
谁知齐浔却拊掌而笑,“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过了这小半年,桓县主会收敛心气。不错,这脾气还是很合我的意!”
桓清与还他一个白眼,齐浔见后笑倒桌上。
萧迦叶明白齐浔指的是桓安辞官一事,虽知他一贯爱胡闹,但这一番唇枪舌剑不论对手是否接得住,他终归都有失风度。萧迦叶没理会齐浔的笑声,转头看向桓清与一字一句道:“大魏女儿有此风范,前途自无可限量。”说罢,抬手举杯。其余几人包括齐浔,也连忙会意,举杯共祝。
桓清与未料他会表示赞赏,偷偷朝桓俭看了一眼,后者只是笑眼相接以示鼓励,她便大大方方地回敬众人一杯。
“话说这金陵的小倌馆,我还从未去过呢。不知里边男子是何模样?”齐浔一杯饮尽,又问道。
桓俭一直在一旁给桓清与布菜,她刚想试试这花萼楼的菜肴是何风味,闻言一顿,不想理会齐浔的恶趣味,“没仔细看。”
齐浔依旧望着她。
桓清与不想冷了场子,便道:“堂上抚琴的那一位,面白,眉目清秀,身量也不错。尚可。”
“哦?比之庭檐与萧兄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桓俭笑容微敛,萧迦叶不动声色,对面两人顿时感到寒气凛凛。
桓清与眼睛滴溜溜的,很想看下被点到的两人是何表情,又不敢动,率先笑道:“齐允之,你竟敢亵渎同侪,快快自罚三杯!”说着上手倒酒,把这冒犯人的话权作了玩笑。
齐浔顺着杆往上爬,直道:“是是是,该罚!该罚!”三杯酒下肚,见桓俭也摇头笑起来,便继续壮着胆问:“酒我喝了,那究竟如何呀?”
桓清与佩服他这熊胆,“不如,比之在座各位皆望尘莫及。”为表诚意,她一边说一边从桓俭这头开始环视一周,对上每一个人的目光。看到萧迦叶时,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她眼神似被烫到一般,微微闪躲,又顾自饮下杯中酒。
齐浔笑她滑头。之后大家边聊边吃菜、饮酒,从当年国子监失火后,萧迦叶、齐浔、山玥等人与桓俭一起在桓安处读书的旧事,聊到如今的边疆之事,其间还穿插大量共同好友们儿时的糗事。
正是主客尽欢,门外喧闹声渐起,不仅有慌乱人声,还有物什倒塌的轰声,随着楼内歌舞渐息,其声越来越猛烈。
“徐洪,去看看究竟何事?”齐浔吩咐道。
徐洪进来回话,原来是金陵城的小霸王容景在楼中闹事,“说是容家三公子平日里相好的姑娘今日赎身,他逮着那姑娘与前来交赎金的男子一路从账房打出来,把几块门板都踢飞了,这样下去恐要出人命。”
前几句话,座中人除了桓清与,都只当平常事。听得快闹出人命,齐浔才微微抬了下眉毛。
萧迦叶立时起身,“我去看看。”
“我也去。”桓清与即刻应声,桓俭拉住了她,取面纱给她戴好,才走出门去。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
此时楼上回廊上已围了数重看客。楼下则混乱一片,原本整齐的桌椅全被砸了,身着金色丝袍的容景抱臂站在大堂中央,旁边几个奴仆揪着一个素裳男子扇耳光,人已被打得满脸鲜血,左臂似被脱臼般耷拉下垂。一个发髻散乱的紫衣女子,跪在容景脚下求情,“容公子,请你放了他吧,紫鸢不走了,一辈子老死在花萼楼。”
“现在晚了。”容景并不看她,冷声道:“我容景的东西,只有玩腻了扔掉销毁的份,没有让别的狗东西偷拿的道理!”他微微弯下腰,用食指勾起紫鸢下巴说道:“他碰过你了?哪里碰的,我就砍掉哪儿,若是整个人都碰了就把他剁了,咱们慢慢来。”
此时楼内一片沉寂,他隐含暴怒的话语,二楼上的桓清与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紫鸢还在恳求,“不要,容公子请你放过他吧!一切都是紫鸢的错,是紫鸢痴心妄想,才拿出银两让赵公子帮我赎身的。赵公子只是欣赏紫鸢琴艺,我们并无私情。”
“哦,那是叫你动心了,动心了就剜掉他的心呗。”容景笑起来,双目隐隐放光,似乎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十分兴奋。他掏出腰间的匕首,对一旁的手下说道:“来!就用这把云九大师打造的玄铁短剑,把他那颗多管闲事、滥情虚伪的心剜出来,送给紫鸢姑娘做个留念。”
“不要啊!”紫鸢死死抓住容景的裤腿哭喊道。
“不要?听说他还是个书生,那我把剑给你,你废了他右手,我就不剜他的心了。”他将短剑递到紫鸳眼前。
紫鸢跪在地上不敢接,连连给他磕头。
“不愿意?”容景笑得十分轻蔑,“那我来。先解决了他,再轮到你。”容景笑着,轻声细语地说着他对这两人的判决,抬脚就将那位赵公子踢翻在地,一脚踩在他右臂上。
“啊——”赵文举原本被几个奴仆挨个踢打都未吭声,此刻却痛得发出一声惨叫。
“欺人太甚!”桓清与再也看不下去,双手拍向栏杆,准备跳下楼去救人。一侧的萧迦叶开口道:“我去吧。”余音未消,人已飞身下楼。
他双脚轻点地,以迅疾之势一掌推开正在施暴的容景,顺手将一躺倒一跪扑在地的赵文举和紫鸢拉向身后,在距离容景两丈远的地方停下,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让围观的看众无不讶然。
容景猝不及防一连后退几步,甫一站定,只见萧迦叶将两人交给侍卫,就地挑了张花木椅神色厌厌地坐了下来,长腿一伸,一只脚横搭到另一只膝盖上。他冷眼瞧着容景,数年来身经百战、刀下亡魂无数练就的霸气,无声无息地传遍整座花萼楼。
“你是谁?也敢来管本公子的闲事!”容景定了定神,沉声问道。
“这二人与你有何干系?”萧迦叶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用不着你管,”容景一脸不屑,“他们惹到了我,本公子顺手教训教训他们,你识相就赶紧让开!”
“金陵皇城,天子脚下,容公子公然用私刑?难道不该有个说法?”萧迦叶身姿不变,语中尽是嘲讽。
“呵。”容景在金陵横行霸道多年,还未被人如此挑衅,“别说这花萼楼,就是整个金陵,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金陵城现在是何风气,这样的货色也可以称王称霸?”萧迦叶瞬间来到容景身前,速度之快令人看不清动作,只见残影。
容景身边的小厮似乎认出这是刚从荆州回来的卫将军萧迦叶,想提醒自己主子,但容景被萧迦叶挑衅到,已率先出手。
萧迦叶负手而立,几个侧身躲开容景的接连攻击。容景感到被羞辱,变本加厉继续进攻,被萧迦叶找着空隙一脚横踢倒地,旁者皆能看出,两人实力悬殊。
但容景不罢休,一个空翻起身,数招强攻,一个错身后忽然亮出短剑暗袭萧迦叶后背,萧迦叶迅速转身一脚踢他手腕,复又踹中腹部,将他踢至两米开外,与此同时,短剑“哐当”落地。
萧迦叶望着趴倒在地的容景,寒声道,“滚!”
旁边几个伏在地上的小厮立即爬过去扶起容景,“少爷,这是卫将军萧迦叶,咱们还是先撤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跟在容景身边最久的小厮劝道。
容景在侍从的搀扶下勉强爬起来,眼放寒光地盯着萧迦叶冷笑道:“哦!原来就是那个没爹没娘的萧迦叶,怪不得这么多管闲事。今日让你逞了威风,来日你给我等着!”一边说,一边被侍从们半搀扶半架着离开了。
萧迦叶漠然站在原地,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他转身半蹲下来检查赵文举的伤势,肋骨断了两根,左手和右腿都被打断,亟需诊治,对候在一旁的侍卫流策说道;“先将赵公子和这位姑娘带到神医谷诊治。”
紫鸢跪伏在地,“紫鸢拜谢将军救命之恩!”赵文举半躺在她怀中,也勉力说道:“多谢将军大恩!”
这边厢,桓俭去账房拿到紫鸢的卖身契,桓清与也拔下发冠上的玉簪,一同交到紫鸢手中。紫鸢连忙道:“多谢贵人。”桓清与只道保重,不再多言。
此事了结后,齐浔继续拉着萧迦叶回去喝酒,桓俭则向众人告辞,先带桓清与一同返家。
回家路上,桓清与问道:“我知道容家人一贯猖狂,却未亲眼见过。难道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欺负人的?”她和世家男子的交集,大多是在国子监和各种宴会上,张狂跋扈、恃强凌弱的事以往并不少见,却不会像今日这般痛下狠手。
听到桓清与的问话,桓俭沉思了片刻,才对她说道:“是。”
一种陌生的不适感瞬间击中桓清与,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桓俭的坦白,令她忽然察觉到自身的某种虚伪。是啊,她何尝不知道真相?在国子监里,容景、容玦、许墉等人欺负一些次等士族的子弟,尚且对其家族有所忌惮,那对待寒门子弟、平头百姓呢?
可是今日这样光天化日下的恶行,不禁令她胆寒,这是容家击垮新政、打败桓家后的耀武扬威吗?
桓俭察觉到她的愤怒,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温柔地说道:“别气了。迦叶不是以其道还治其身了吗?”
“他就不怕得罪容家?”以容景的脾性,这笔帐势必记上了。
桓俭靠上车厢后壁,缓缓阖上双目,轻声笑道:“容景今日把你都给得罪了,自然也得罪了咱们萧将军。”
听到这话,桓清与忽然有几分释怀。也是,且不论容家爱记仇,容景这厮在嫉恶如仇的人那儿,本就是眼中钉。
桓俭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桓清与,笑眼如星,“无论发生何事,你要相信桓家,相信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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