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许大人开的价，在下不敢应承。不知许小姐此来，所为何事？”
在鸱的眼中，许遵与其说是个政客，更像个商人。或许是经历过朝代更迭、政权动荡，长远的合作许遵并不在意，只有货真价实的钱财最能打动他。
但作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鸱也很熟悉一桩买卖的谈判技巧。他一口拒绝了许遵的条件，没有许家的帮助，他也有办法完成这次任务。
而此刻，许萦的现身，说明他们还不想放弃这次合作。
许萦一向对于他人的怒气不以为意，她更善于透过表面的情态捕捉人们真实的目的和诉求。
“许萦不才，心有一计，还望大人指点。”
鸱很喜欢她的直接，“五小姐请讲。”
许萦走到案台边，展开一副地图，低声说了几句话。
血鹰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出个门道来......
鸱听完后略点了点头，又道：“的确是许小姐一箭三雕的好计谋。”
但这个“一箭三雕”和他可没多少关联，鸱不打算为这个计谋付钱。
许萦听出了他的意思，含笑道：“大人谬赞了。许家有许家的谋划，大人要的则是一击即中。此事若成，许家还得多谢大人鼎力配合。”
不待鸱追问，她随即说道：“至于价钱。昨晚父亲大人的话，请大人不必记在心上。若大人赞同此计，许家自会出人出力，待事成，劳五公主按死伤者的人头，给个数便是。”
听到最后一句，鸱目露寒光。
许家暗卫的命，在她许萦眼里不过是一个低廉的价码。鸱在刀口上过活，手下亡魂无数，自问都远不及她如此轻贱人命。
门外几个估计早已被许萦标上了价格的杀手，不约而同地冷笑了一声。
鸱对上许萦的目光，后者岿然不动。看来这位笑意温柔的许家小姐并非一时说漏了嘴。
鸱在很多买家身上见过这种上位者的傲慢，早已云淡风轻。
他回到正题，问了一句：“听闻萧家和桓家部曲实力不俗，许小姐此计，不知有几成胜算？”
“九成。”
鸱半信半疑。
“并非许萦托大。”许萦仔细解释道：“大人可知，对于北伐一事，大魏朝堂一向有主和派与主战派之争。二皇子若在金陵丢了性命，对于主和派的确是祸事一桩，但对于主战派，则莫若天赐良机。恰好，萧家的萧老太公，正是一位强硬的主战派。”
这边厢，桓清与也注意到了萧迦叶的“一己之力”四字。
她忽然想起那个不算熟悉的名字，萧垣——前朝大将，出身草莽，年少投军时因天生神力、身材魁梧，得到武帝赏识，跟随武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得赐天家姓氏，由武帝亲自定名，官拜车骑将军，位同三公。
可惜武帝驾崩后，萧垣因继位的灵帝忌惮，被削弱了兵权，镇守西疆。待前朝动乱，这个对武帝忠心耿耿的将领远在荒凉的西疆，救驾不及，眼睁睁看着洛阳沦陷，自己也被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
直到灵帝带领一众世家南下途中，萧垣才率军与帝师汇合。
然灵帝一朝暴毙，前朝覆灭。
萧垣的复国梦随之破灭。大魏建国的次年，萧垣长子萧遨战死沙场，萧家和朝廷嫌隙愈甚，远驻荆州数年。
许是为了子孙后辈考虑，抑或在他心中，大魏朝终归是汉室正统，他仍将北伐复国的希望寄托于此。建元五年，萧垣让次子萧迁留驻荆州，自己携发妻华太君、长孙萧迦叶，举家回到金陵。
半年多前，齐军投降的消息传至金陵。朝堂之上，不少侨姓大族纷纷上表，力荐魏帝趁势北伐。当时正因新政针锋相对的容铉、许遵和桓安两派却意见一致，主张接受齐国的条件，着使臣前往边境和谈。
萧垣对此自是不满。
如今大齐皇室内斗，有人派刺客打算在金陵刺杀慕容隽，萧垣必是乐见其成的一位。
因此，萧迦叶就算想保慕容隽，恐怕也得不到萧家的支持......
大齐使团远赴金陵，出发已有一两月的时间。既然金陵城内有人帮刺客团藏身，那这些人必早已知晓大齐皇宫内派出刺客的消息。如此情形下，举荐桓俭护卫使馆，不排除是有人存心预谋。
尚书省、中书省都有嫌疑。
究竟是许家、容家？还是山家？
桓清与思来想去，最后开口道：“眼下，虽说哥哥护卫使馆，保护二皇子的安危乃职责所在，但二皇子的生死事关两国大局，倒不必拘泥于此等小节，桓家随便找个借口，哥哥便可辞了这份差。”
如此轻率地谈论他人生死，桓清与心有不忍，但她知道决定此事去向的，绝非某一人的恻隐之心。
桓俭闻言，微微挑眉。
萧迦叶沉默了一瞬，点头道：“不错。”
“抛开护卫之责这一条，若我们执意要保住二皇子的性命，代价是和刺客团对阵。此事没凭没据，自然不能调动中领军和中护军，仅靠使馆这些护卫也力有不逮，届时，伤亡得由我们两家自己承担。
如果袖手旁观，让刺客团得手，却有三种可能：
一是大齐国问罪我朝，以此推翻此前和谈，趁机索要土地和赔款；二是大魏不同意赔款、或大齐执意挑起战争，两军交战。”
说到这里，桓清与随手给几人添了茶水，接着说道，“和大齐开战，对大魏而言，虽劳民伤财，但也不失为一个继续北伐的机会。”她看了眼萧迦叶，见“北伐”二字并未让他有所触动。
“三是，我们借机抓到大齐皇室谋害二皇子的证据，这样还可以在原本和谈的条件上，狠敲一笔。”
说完，桓清与皱眉，自个儿评价道：“最后一条，是有些阴险了。至于大齐最终肯不肯认账，难说。”
桓俭仔细听着桓清与的辨析，不禁频频点头，对于她的谋略和那不加掩饰的尖锐，他自是万分欣赏；而那句“阴险”的评价，他又忍不住在心中暗笑自家妹妹的直率、活泼。
“说到底，仍是主战或主和的问题。”桓俭在桓清与的条分缕析中，挑出了重点。
桓清与喝了口茶水，“正是。”
随后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眼出题的两人，看上去自己的分析还算没有贻笑大方。
“县主说得在理。”萧迦叶继续问道，“既如此，敢问县主究竟主战，还是主和？”
桓清与对上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茫然。
她出生在大魏初立那年的冬天，前朝汉室、神州陆沉，和她都没有多少干系。她从来没有见过洛阳、长安，侨姓大族们歌颂追忆的繁华故都，对她而言只封存于华美的诗文歌赋中。
她的祖上谯国桓氏，由经学起家，家族五代人担任帝王经学导师，后子孙承袭家业，累世传书，遂为经学世家。但若寻根，龙亢桓氏出身沛县，也不在北方。
桓清与知道，自己并没有一颗“北伐”的心。
一来战乱四起，生民涂炭，她不愿以万千将士的性命去追逐一个“光复神州”的旧梦。
二来，大魏朝皇室衰微，北伐若是败北，人力财力损失巨大，魏帝的声望也将大受打击，对朝局是极大的不利。
北伐若是取胜，对现今的金陵而言也是一个难题，如果我军大胜齐国，恢复旧都，究竟该迁都还是迎北方大族来朝？如今朝堂已是门阀林立，再来几个北方豪族，局势岂非更加严峻？至于北伐之中，那位立下不世功勋的将领，其手中兵权、其人望声望恐怕都将凌驾于皇权之上......
更不论，举国之力向大齐开战，南方各州县会否出现叛乱......
总而言之，眼下还算不上强盛、朝政松散的大魏朝，根本经不起“北伐”这样的大阵仗。
所以从一开始，桓清与便只有保住慕容隽的性命这一个目标。
如今细说下来，她也不禁有些担心，朝中的主战派在这件事上会有怎样的动作？
她沉思片刻，开口道：“以在下拙见，先不论战与和，我方需要考虑的是，若此时北伐，大魏胜算如何？若胜，此事究竟于生民何益？若败，最坏的情形会是什么？”
在以汉室正统自居的大魏朝，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无心北伐、无心光复汉室，可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纵是主和派也不敢直言，桓清与便拐着弯用一堆问题来回答萧迦叶的提问。
萧迦叶听到这里，已经嗅到了桓清与的立场。前面说可以让桓俭辞了差事，不过是她彰显自己客观公正、只言利弊的幌子。
桓俭见他对桓清与的话还算认同，便问道：“若论北伐的胜算，迦叶你如何看？”
这是他们两人相交多年，鲜少谈及的话题。
大魏立国前的那几年，是萧迦叶和桓俭各自的人生中，最难为外人道的岁月。他们都曾见过破败的城楼，逃荒的难民，也曾被战火追赶着，跟随家人辗转于不同城池，路途颠簸，人心仓皇。
新朝建立，让他们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又导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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