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哥,咱们现在去哪儿?诶,这谁啊?”
刚出校门,耳边就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果然是混混。
夏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闭着眼睛,静静等着贺还明把自己随手扔在路边。
最好把书和书包一起扔给我。
她祈祷着,一边在心里组织待会儿拨通120后要说的台词。
可贺还明丝毫没有把她放下的意思。
“还能去哪儿?”贺还明冲旁边的少年道:“我先送她回去把书放了,你赶紧到市医院去挂个号,要看脑子的。”
医院?
“给谁挂啊?”
少年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贺还明,只见他背上背着个人,胸前挂了个紫书包,书包里面还满满当当地塞着书。
犹豫半晌,少年终于忍不住凑到他面前:“贺哥,你脑子出毛病啦?”
“我去你的。”
贺还明抬腿就是一脚。
背上的人不安稳地发出嘤咛,他立刻止住动作,对夏竹道:“带身份证了吗?”
他居然要送她去医院?
夏竹睁开眼睛,世界在阳光里柔和地糊了一脸,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动了动唇,小声回答:“书包里。”
贺还明示意少年上前,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翻翻找找,在夹层中找到了放卡和证件的钱包。
少年拿着钱包一溜烟儿跑没了影,贺还明还在他身后大喊:“脑震荡,记住了没,脑震荡!”
他的声音带起后背震动,夏竹忍不住皱眉吐槽:“吵死了。”
她对贺还明说:“你把我送到医院门口就行了。”
贺还明不听,只问她:“你家在哪儿?”
夏竹随口报出一个地址。
“二十七公里!?”
两人坐在路边,贺还明盯着手机屏幕,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只有几步路吗?”
“骗老师的啊。”夏竹觉得作为混混,他简直太容易大惊小怪了,“不然她怎么可能让我自己回家。”
“你等等啊。”她突然想起什么,在兜里掏来掏去,掏出手机递给贺还明:“密码全是1,联系人列表第三个陈老师,给她发‘谢谢老师我已经安全到家了。’”
“麻烦。”贺还明嘴上嫌弃,还是乖乖接过手机,扒拉几下,噼里啪啦地打出一串字。
他刚准备点发送,夏竹却突然按住手机。
“给我看看。”她说。
“怎么,信不过我?”贺还明冷哼一声,把屏幕举到她面前,“看清楚了吧?”
短信界面花得像迷宫,夏竹艰难辨认出字符,自己按下发送。
贺还明拦了辆出租,轻手轻脚地把她扶上去,让她靠到自己身上,对司机说:“到市医院。”
他威胁司机一定要尽全力开得又快又稳,否则夏竹随时可能吐他一车。
这倒是真的。
夏竹的手机还在他手上,于是她继续指挥他编辑消息。
给爸爸妈妈发:我没事,已经安全到家了,自己休息几天就好,安心工作,不用着急回来[微笑][拥抱]
给江桃发:不用慌,一切尽在掌握,完美逃过军训[开心][开心]
给许淼发:对不起,你说得对,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orz
贺还明臭着一张脸听她吩咐,在对话框里敲下各种各样的表情符号,嘴里吐槽着“幼稚”。
三条消息中,只有最后一条他发得还算乐意。
“你还认识许淼?”
夏竹闭着眼睛,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很惊讶。
“大惊小怪,你也认识?”
“谁不认识?”贺还明发出一声不屑的“切”,拼命克制住自己的声音里的波澜,板着脸故作高深,扔出一道莫测的评价:“这种人都一样。”
夏竹觉得身旁的猕猴桃在某个瞬间迅速变形成了一颗柠檬。
她懒得回应。于是贺还明自顾自拿着手机,点开许淼的聊天框,然后在看到那句“人不是太好”时,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句话倒说得像那么回事。”他大发慈悲地给出一句认可,嘴角跟不要钱似的,越来越上扬。
“不过也太搞笑了吧,我在初中部都知道,陈慧芳最喜欢许淼了,把他供得跟亲儿子似的,恨不能把人拉到操场上24小时全方位无死角全校巡回展览。”他大笑,哈哈大笑,“结果他居然说她不是好人!”
“陈慧芳热脸贴冷屁股,太好笑了,太傻x了!”
夏竹觉得眼前这只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卧的猕猴桃才跟个真傻x没两样。
她对贺还明说:“你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她觉得自己多少负有替许淼维护形象和舆论的义务。
“哈哈,怎么可能?这么搞笑的事我当然要……”贺还明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身边人在这时候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动作。
代表着久违的亲昵与依赖,在模糊的记忆长河里一闪而过。
上高中前,贺还明有过一个喜欢的人,他在心里把她称作初恋。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个幼儿园中班的小屁孩。
贺还明记得,那个小女孩总是梳着两个羊角辫,跟在自己身后,缠着他一起玩。
小男生总是习惯别扭,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但嘴上从不屑于承认,常常把她扔下,常常故作严肃地警告她不许跟着自己。
这时候,她总会伸手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好声好气地哄他几句甜言蜜语。
然后贺还明心里就会软得一塌糊涂。
那时他在心里给自己的定位是宁可流血也决不不流泪的江湖大侠,觉得自己老和一个小姑娘黏在一起,多少有损大侠气度,于是升小学以后,家里托关系让他跳级,贺还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她说清楚。
一代大侠面临终极考验,贺还明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着急,至少应该先忍过一周。于是他在教室后面踢足球,玩得不亦乐乎,被老师冷着脸拎到走廊里当做典型罚站。
对面一年级的小朋友正在排队。喧闹间,有人喊了一声“陈家涛”,队伍中间的男孩立刻高高举起右手。
老师带着他走到队伍末尾,站到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身边,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
贺还明目睹全程,看得心酸牙痒,正想猫着身子,偷偷跟上去,班主任却捏着电话,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匆匆走出,神色急躁而悲伤。
那是贺还明在师大附小的最后一个上午。
他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罹难。偌大的太平间,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嚎哭。哥哥那时刚上高三,面对陌生的远亲旧朋,伸手把他挡在身后,流眼泪也沉默。
葬礼刚结束,贺还明就被亲戚带着办了转学手续。
学校退了大笔学费,连同父母留下的遗产一并被他们转移。战战兢兢地过了三个月,没有上学也没有见到哥哥。
被扫地出门的那个雨夜,哥哥终于来接,背着他一路踩进街道的积水里。动荡的雨幕里,贺还明手里握着的全部行李只是两颗梅子糖——是幼儿园的最后一天,她悄悄塞给他的。留了好久没舍得吃,阴差阳错,成为他最后拥有的全部。
贺还明垂眸凝望着身畔的姑娘。眼前人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叠又错开。耸立在岁月长河里的冰山轰然倒塌。
飞驰的出租车带着他们穿过城市繁华交错的高架桥,速度将盛夏模糊成一排排飞逝的剪影,金色的光线穿过夏竹的发梢,于他手心投下一个近乎圆满的太阳。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不属于夏天、出租车和他自己的淡香。身边人发丝上残留的柑橘味原本一直低调地充当着背景,此刻却黏在鼻尖,显得尤其突兀。
不知怎么的,贺还明突然觉得耳朵有点儿发烧。偏偏她在这时小声重复:“你别说出去。”
“好、好吧。”他把太阳裹进掌心,将头转向车窗,别别扭扭地回应:“我就帮你这一回。”
车内再没有人说话,夏竹揪着他的衣袖,轻轻阖上眼睛。
直到出租车四平八稳地停在市医院门口,贺还明才轻轻抽开手。
他绕到她这一侧打开车门,在即将触碰到她肩上碎发的瞬间骤然一顿,而后一手挎包,一手扶住她往门诊走——那个先来挂号的少年一早等在那里。
夏竹冲少年点点头:“谢谢啊,拜拜。”
精疲力尽的她分别从两个人手上拿过钱包和手机,坐到候诊区,发出一声安详的喟叹,像是终于抵达了亲爱的彼岸。
医生替夏竹开了处方,看她一副学生的模样,体贴地请护士一路护送她做检查。
轻微脑震荡还有点儿低血糖,医生给她开了葡萄糖和点滴。
直到输上液,夏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背后探出来,吓了她一跳。
贺还明蹲在输液椅前,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只流浪狗。
夏竹突然发现,他有一双亮得过分的眼睛。
“你怎么还没走?”没等贺还明回应,她又自问自答:“也对,你的书还没拿。”
她向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空椅上的书包:“在那儿,你去拿吧。”
然后你就可以麻溜地滚了。
然而贺还明一动不动,好半天,他抿了抿唇,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当然知道。”夏竹说:“砸我那本书上不是写着吗,贺还明。”
她的发音依旧是“还有”的“还”。
“不是贺还明,是贺还明。”眼前的少年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毛躁地环顾一圈四周,从旁边的空椅子上拿过她的病例本,又跑出输液室找护士要了支圆珠笔。
他跑来跑去,像原始人终于凑齐工具,蹲回夏竹面前,翻开病历本新的一页,垫在膝盖上刷刷写。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①
他将病例本递给夏竹,在最后两个字上画圈圈:“记住了吗,贺还明。”
他眼底闪烁着某种执拗的光彩,仿佛让她记住自己的名字是件多么重要的大事。
夏竹看着他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目光一路下移到那双亮得纯粹的眼睛,有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还是某个区域混混的保护伞,混混中的大王——混混大王。
混混大王?什么奇怪的称呼?
她赶忙驱散自己的胡思乱想,对贺还明点点头:“我记住了,贺还明。”
现在可以把你的书拿走了吧。
然而贺还明显然还是没有这个打算。
他盯着夏竹,咽了咽口水:“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夏竹在这一刻才惊觉两人竟然直到现在都还没能互通姓名。
她回想起刚才一路从学校到医院的艰辛旅程,自己几乎是直觉般地信任他,又是交身份证又是坐出租,还把手机给他,堂而皇之地请他替自己发消息报平安。
夏竹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还好刚刚报给他的是假地址。
她赶紧掏出手机,低头修改锁屏密码。
贺还明是好人吧?
可他是混混啊。
等等,手机怎么卡住了?
历经波折后暂时有限的脑容量被“混混知道她手机密码”这件事完全占据。夏竹低头在一动不动的屏幕上焦躁地乱滑,一时将贺还明的问题抛到了脑后。
于是短短几秒钟的犹豫落到贺还明眼中就成了一则无比清晰的,拒绝的信号。
眼前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捂着脑袋,眼睛红得像兔子,说他名字奇怪,开口就骂他“死混混”,还把他千辛万苦找来的孤本小说扔进了沟里。
那本书是他好不容易淘来的绝版,被陆文借走,自己都还留着结局没舍得看。
贺还明尖着手指把湿哒哒的书拎起来时,油墨印刷的字体糊成一团。
他气得要死,气势汹汹地想找罪魁祸首算账,结果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晕倒的事。
那个后来给夏竹拿新书的男生抱着她朝医务室狂奔的时候,身边的陆文比他更先认出她。
直觉不对,陆文吓得要死。
贺还明心想,陆文一个以前不学无术的混混好不容易改邪归正,拼了半条命才考上常青,本来就被劳什子教导班主任盯得死死的,总不能因为开学第一天没拿稳书就又被训话劝退吧。
于是他挺身而出,主动替陆文背锅。
反正他也不在乎。
贺还明没想到,这个被砸成脑震荡的女生还挺有意思的。
明明看起来劲劲儿的,说起话来居然小小声声,絮絮叨叨的。明明自己难受得不行,还无比自然地使唤着他给全世界发消息报平安。
贺还明想,他就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报平安。
他觉得她这人挺好玩儿的,像只虚张声势的猫。有点儿奇怪,还有点儿可怜。
她似乎很信任他,两个人不过见了两面,竟然就这么把身份证钱包和手机一股脑地交到他手上。
难道她也认出了他?
贺还明突然一点也不想计较她骂自己和扔书的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把她交到医生手里就走,他却跟只傻狗似的蹲在诊室外面,远远看着她在护士的陪伴下检查,缴费,取药,输液。
帮忙挂号的好友被他打发走,手机屏幕上的通知闪烁不停。艳阳高照,他本应该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央,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脚步。
他觉得她挺好玩儿,到头来被玩儿的却只有他自己。
难得正式的自我介绍,他都没要求她非要有什么别的反应,就等着她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我叫xxx,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这不过分吧?
眼前这个人倒好,不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干脆低头玩起手机来了。
贺还明一瞬间觉得她十分嫌弃自己。
明明刚才在车上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呵呵,什么陈慧芳,搞了半天,他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那个傻x。
“我也不是非要逼你。”
他把病例本往旁边一扔,蹲在地上,像一只被彻底抛弃的流浪狗,面上还尽力维持着“本大爷无所谓”的表情。
还不抬头,还在玩儿?
贺还明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咬牙道:“你要不愿意说就算了。”
终于舍得抬头了。
等等,你那是什么表情,装什么无辜?
迎着夏竹迷茫的眼光,他站起身子,烦躁地抓了把头上的金毛,看向旁边椅子上的书包,阴阳怪气:“这么喜欢书,全都送你,没事儿多学几遍吧。”
好好学习一下别人向你自我介绍之后应该怎么做!
说完,不等夏竹反应,他像一阵旋风似的,不走寻常路,急吼吼地推开输液室的窗户,单手撑窗台,飞身一跃,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瞬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同时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幸好这里是一楼。
夏竹目瞪口呆。
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她看向书包里的双份教材,晃了晃晕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心想:你才没事多学几遍呢,我早把高一的知识点学透了。
密码终于改好了。
夏竹松了口气,看着窗外的云朵发呆,余光瞄到贺还明蹲过的地砖——那里现在落了块四四方方的阳光。
她想他大概是去找混混小弟们鬼混去了吧。
贺还明人不错,但终归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即便是一伙儿的,砸她的人说到底真不是他,可送她来医院的却是他。
连陈慧芳都没想到要让她去医院。
夏竹不想欠贺还明的人情,思考着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
除了道谢,还得把书还给他。
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
她掏出手机,找出先前江桃发来的分班表。
①引自:《观雨》宋·陈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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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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