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迟郡觉得，春天大约是所有季节里最与他作对的一个。
空气里饱涨的湿气像无形的细手，钻进他左腿早年手术留下的旧创里，不紧不慢地捻着那些敏感的神经。
每走一步，膝盖深处都传来钝而顽固的疼，仿佛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复健中心的李医生上星期还说“恢复得不错”，可他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间老屋，总在雨天漏着水，修这里，那里又湿了。
伞是旧的，黑色，骨架有一根松了，总不自觉往□□。
雨水便趁机打湿他右肩，毛衣料子吸了水，沉甸甸地贴着皮肤。他走得很慢，慢到能看清每一块地砖的纹路，慢到几乎要融化在这条被雨浸透的、静默的老街里。
然后他看见了那抹光。
暖黄色的，从一扇不大的玻璃窗里透出来，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切出一块干燥的、近乎温柔的区域。窗内是一家店，原木色的门脸，招牌上刻着两个字：听风。
店门口，一个男人背对着街道，坐在轮椅上。
迟郡的脚步停在了第七棵梧桐树下。雨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敲在伞面上，落在地上，钻进泥土里。轮椅上的男人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很稳，正用双手摆弄着一块深色的皮料。他的手指很长，动作不快，却有种奇异的专注，仿佛那块皮革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某种语言。
迟郡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许只几十秒，也许更长。直到那人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相遇的瞬间，迟郡忘了膝上的疼。
那是一张过于干净的脸。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被妥善收存起来的润泽。眉眼舒展，鼻梁挺直，嘴唇的弧度很温和。
最让迟郡怔忡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色的，像秋日午后被阳光晒透的湖水，平静，却深不见底。
那目光掠过迟郡的脸，很轻地在他微跛的左腿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探究，只是看见了，便移开。
“雨大了。”男人开口，声音比雨声沉一些，带着某种安稳的质地，“进来坐坐？”
迟郡看着他那双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薄茧。又看了看自己因疼痛而微微发颤的腿。
他点了点头。
————
店里的空间比外面看着宽敞。左边满墙的工具井然有序，右边临窗是宽大的工作台，散着未完成的作品。
空气里有种好闻的混合气息：新割皮革的微腥，木屑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的味道。
“坐。”男人推着轮椅移到工作台边，从下方取出杯子，“茶？咖啡？”
“茶，谢谢。”迟郡将伞小心靠在门边，挪到靠墙的沙发坐下。沙发很软，承托住身体时，他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男人泡茶的动作娴熟。水沸，茶叶在壶中舒展，颜色一层层漾开。他将茶壶和杯子放在腿上的托盘，推着轮椅过来，把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圆几上。
“习意许。”他倒茶，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习惯的习，意思的意，许多的许。”
“迟郡。”迟郡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迟到的迟，郡县的郡。”
习意许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有极淡的笑意：“很少见的姓。”
“嗯。”迟郡低头啜茶。普洱，温厚醇和，像一只暖手，慢慢捂热他胸腔里那片因疼痛和湿冷而蜷缩的角落。
沉默在茶香里缓缓流淌。迟郡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习意许的腿。
深蓝色的牛仔裤，从大腿中部开始，裤管变得空荡，整齐地折起，压在轮椅坐垫下。
“车祸。”习意许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得像在叙述旁人的事，“五年前就截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迟郡的耳根有些发烫：“抱歉，我……”
“没事。”习意许截断他的话，又为他续了杯茶，“习惯了。你呢？腿……”
“先天不好。”迟郡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关节发育不良。动过几次手术，还是这样。走路久了疼，雨天……更明显。”
“所以今天来复健？”
迟郡微怔。
“消毒水的味道。”习意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有……一种很淡的、类似于决心和疲惫混合的气味。医院特有。”
迟郡下意识嗅了嗅自己的袖口。
确实，康复中心的气味，是希望与无力感交织的味道。
“这店是你的？”他转了话题。
“嗯。以前做建筑设计。出事之后……手比脚可靠些。”习意许朝工作台扬了扬下巴，“做点手工，安静，也实在。”
迟郡望过去。
工作台上，一只深棕色皮质的书衣已近完成，边缘打磨得圆润，正面烫着一行细小的英文字母：“The wind whispers your name.”
（风低语着你的名字）
皮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行字像是从皮革深处浮上来的。
“很漂亮。”迟郡说。
“那就送你了。”习意许推着轮椅过去，拿起那书衣，又从抽屉取出一本空白内芯装好，用皮绳系妥，回到几旁递给他，“多做的。”
“这不行……”
“当是……”习意许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谢你进来，让这雨夜多了点人气。”
迟郡接过来。皮革触手温润，烫金的字迹在指腹下微微凸起。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行英文：“为什么是这句？”
“因为风记得很多事。”习意许的声音轻了下来，“雨声，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远处模糊的市声……风把这些都捎来。坐在这里，听着，就觉得世界虽然大，倒也不全然空旷。”
迟郡看着他。灯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那一刻，迟郡忽然觉得，这个被困在轮椅上的男人，灵魂似乎比许多能自由奔跑的人，更接近一种无拘的状态。
雨势将歇时，迟郡的手机响了。护工提醒他该回去做晚间理疗。
他起身，膝盖的疼痛已经化为一种沉闷的、熟悉的背景音。
“我得走了。”他说，“茶很好……本子也是。”
“我送你。”习意许推着轮椅到门边，替他拉开门。
雨后的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植物破土的气息。街灯已经亮起，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团团晕黄的光。
“还会疼吗？”习意许问，目光落在他的左膝。
“习惯了。”迟郡用了和他刚才一样的词。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然后极轻地笑了。
“慢走。”习意许说。
“再见。”迟郡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
那扇暖黄色的窗里，习意许仍停在门内，轮廓被光柔化。见他回头，便抬了抬手，很轻的一个动作。
迟郡也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走入渐浓的暮色里。
手心，那只皮质的书衣还残留着工作间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习意许手指的皮革与木屑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忘了问，那本子，是用来写什么的。
或许，什么都可以写。
比如这个雨夜，一家叫“听风”的店，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眼睛像深湖的男人。
还有自己这条总在雨天作痛的腿，第一次，不是因为疼痛而被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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