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中心的走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消毒水、汗液、各种药膏,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属于“努力”本身的气味——混合着咬牙的喘息、器械摩擦的声响,还有沉默的忍耐。迟郡讨厌这味道,却又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每周二、四、六的下午三点,他准时出现在这里。
李医生是个四十出头、说话温吞的男人,有双能看透疼痛的眼睛。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扶着迟郡在训练垫上躺下,手指轻按他左膝周围。
“老样子。”迟郡盯着天花板上的方形灯管,“下雨了,就更明显些。”
“湿气是麻烦啊。”李医生开始帮他做被动屈伸,动作专业而轻柔,“但还是要坚持。肌肉力量上来了,关节负担才会小。”
疼痛是熟悉的。
从某个角度开始,钝痛变成锐痛,像生锈的锁舌突然卡死。
迟郡闭上眼,额上沁出细汗。他习惯性地将意识抽离,去数自己的呼吸,去想些别的事。
比如昨天那块皮革的温度。
“风低语着你的名字。”他默念那行烫金的英文。皮面本子此刻就在他背包的夹层里,崭新,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的人生似乎没什么值得郑重记录的事——一场接一场的手术,一次又一次的复健,日复一日的、与疼痛的讨价还价。
哦,或许昨天算一件。
那个叫习意许的男人,那双深湖似的眼睛,还有他说“风记得很多事”时的神情。
“迟先生,放松些。”李医生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想点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迟郡茫然。
上一次觉得“开心”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周,他独立从公寓走到楼下便利店,没扶墙。就这么简单。
“好,休息一下。”李医生扶他坐起,递来温水,“看看窗外,今天云不错。”
迟郡转头。复健室有面很大的窗,此刻午后的阳光正斜斜照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淡金。
窗外天空是雨洗过的湛蓝,大团蓬松的云慢吞吞地飘着,边缘被阳光镶得发亮。
他看着那些云,忽然想起习意许工作台上那些等待被雕琢的皮料——同样的柔软,同样的在光下有着细微的、动人的肌理。
————
离开复健中心时已是傍晚。夕阳把街道染成蜜色,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清新。迟郡走得很慢,背包里装着新的训练计划,和一瓶缓解疼痛的喷雾。
他本该直接回家。
可当走到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向右,是回公寓的路;向左,是那条栽满梧桐的老街。
他站了大约半分钟,看着红灯转绿,又转红。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转向了左边。
“听风”的橱窗亮着灯。
这次,习意许没有在门口,而是在工作台后,背对着街道,似乎正专注地做着什么。
迟郡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暖黄色的光,看着那个安静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偶然窥见别人秘密的陌生人。
他应该离开。没有理由再进去。
但他还是过了马路,推开那扇原木色的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
习意许回过头来。见到是他,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漾开了一丝极细微的波纹,像石子投入深湖。“迟郡。”
他叫他的名字,很自然,仿佛他们已是旧识。
“路过。”迟郡说,觉得这借口有些苍白,“顺便……想谢谢你昨天的茶和本子。”
“不用谢。”习意许放下手中的刻刀,转动轮椅面对他,“今天腿怎么样?”
“还好。”迟郡走到沙发边坐下,熟悉的柔软承托住他,“刚做完复健。”
习意许的目光落在他微微发颤的左手上——那是疼痛未完全消退的痕迹。
他没说什么,推着轮椅去倒了杯温水,加了一勺蜂蜜,递过来。“甜的,会舒服点。”
迟郡接过,水温透过玻璃杯传到掌心。他小口喝着,蜂蜜的甜润在舌尖化开。
两人都没再说话,店里只有老式挂钟规律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
“那个本子,”习意许忽然开口,“用了吗?”
“还没。”迟郡摇头,“不知道写什么。”
“写什么都行。天气,疼痛,一朵云的形状,或者……”习意许顿了顿,“一个陌生人的店。”
迟郡抬眼看他。习意许的表情很淡,但眼神里没有敷衍,是真的在给出建议。
“你会写什么?”迟郡反问。
“我?”习意许想了想,“今天可能写……‘修复了一只旧皮箱的搭扣,铜锈擦掉后,光亮得像新的伤口。’”
迟郡怔了怔。
这个比喻有些奇异,却又精准得让人心头一颤。
“伤口……也可以光亮吗?”
“为什么不可以?”习意许转动轮椅,从工作台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皮料边角、旧铜件、细小的工具,“你看这个。”
他拿起一块深褐色的皮子,边缘参差,表面有划痕和磨损的痕迹。
“这是从一只用了二十年的旅行箱上拆下来的。破旧,难看。”他又拿起一块小小的、擦得发亮的黄铜片,“但配上合适的配件,打磨,缝合,它就不再只是一块废皮。”
他将铜片虚虚按在皮料一角。
昏暗的光线下,磨损的皮革与光亮的铜件形成奇异的对比——陈旧与新生,伤痕与装饰,那么矛盾,又那么和谐。
“有些东西,修不好了,就换种方式继续存在。”习意许的声音很轻,“伤口结痂,会留下疤。但那道疤,也是你活过来的证据。”
迟郡看着那块皮料,又看看自己的左膝。那里有好几道手术留下的疤痕,蜿蜒如地图上的陌生河流。他一直觉得那是瑕疵,是失败的印记。
但此刻,在习意许的话语里,在那些伤痕累累却被珍重对待的皮革上,他第一次模糊地觉得,或许疤痕本身,也是一种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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