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连亘,云遮雾绕。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声响起,登时地动山摇,成群结队的人头发剃成半月形,上身穿着单衣,下身仅着兜裆布,手持长枪,张牙舞爪地自四面八方涌来。
披甲持枪的官兵见势不对,干脆拖着兵器,掉头就跑,很快有许多人见别人逃跑了,也纷纷加入后退的行列。
眼看兵败如山倒。
涌退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百十来人的小队,这队人穿着光鲜亮丽的曳撒,拿着绣春刀,比起周围身强力壮的官兵更像是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连身量都比旁人小。
官兵们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吓了一跳,纷纷避让。只听有人突然高呼:“是净军!矿监税使的净军!”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队人没入人群,刹那间血光四溢,带队的净军首领一刀砍下一个厥人头目的头颅。
战场瞬息万变,厥匪们的手忙脚乱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山岚上又持续涌出许多人,那百十来个净军瞬间被淹没在血光里。
刚刚脚步停顿的官兵见状均面面相觑,拿着长枪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雁南岭,就是临安府了。
“跑吧,跑吧,怎么打得过……打不过。”
前方有人浴血奋战,几百里外的临安府人声鼎沸,一片繁华。
眼看那群净军倒下大半,十来个厥匪已冲破围挡向这方攻来,领头的官兵咬咬牙,挥着长枪往后撤。众人纷纷效仿,不过一瞬就撤出数十米。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没入厥匪头目的脑袋。
血浆四溅。
两位头目皆倒下了,厥人群龙无首,已是方寸大乱。
远方山岚上扬起一方战旗,红底黑字写着大大的“靖”,红旗襄着金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旗下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而立,身披铠甲,手持长弓。
那人身后,一千人将士严阵以待。
“后退者,杀无赦!”
一声令下,一千将士倾巢而出,方才后退的官兵被这阵仗吓到,愣了半晌才咬咬牙拾起刀朝前冲去。
厥人手舞厥刀,“哇哇”怪叫着,凶神恶煞一般向官兵冲了过来。这时,一阵鼓声响起,大队的士兵冲了上去,双方很快混战在一起。
混战起,尸骸遍地。却没有人注意到已经被血浸透的净军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
临安府,布政使司。
温松林调任临安的第一场战事便大胜而归,歼灭敌人数千人,成功守住中原要道。
庆功宴上,温小将军百步穿杨拿下敌方头目首级的辉煌功绩被在场的士兵大肆宣扬,不过一天功夫,便已传遍临安大街小巷,一时间百姓们纷纷歌功颂德。
酒过三巡,徐总督已是脚步漂浮,握着温松林的手连连叫好,直道:“有望舒在,何愁厥患不平!”
临安府排得上号的名流政客来了大半,连浙江巡抚也差人送来厚礼。温松林到底年轻,当下也不禁有些飘然,心中更是涌起万千壮志,誓要将厥人赶回东瀛。
推杯换盏间已是深夜,众人踉跄着互相搀扶准备离席,却不想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下一瞬,守门的小厮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摔进堂内,最靠门的那桌宴席已是被砸了个粉碎。
温松林酒醒了三分,他初来乍到,不了解临安的情况,但也万万想不到有人会来布政使司闹事。
在场的政客大多清醒了几分,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均面面相觑。
“杂家来迟了,奉督公的命,来给温小将军送上贺礼。”
人未到,声先至。
温松林定睛望去,只见堂内缓缓走进一列身着曳撒的太监,打头那人一身绯色,面容白净,相貌姣好,走起路来济济彬彬。若不是那尖细得直教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怕只会让人误会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在场众人皆情不自禁站直了身子,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徐总督都严肃了起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哪位是温小将军?”
温松林朝前走了走,只见那宦官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从身边人手上接过一方沉甸甸的檀木盒,亲自交到了他手上。
“温小将军是临安府的功臣,税课司本该早些来拜访,可今天司里有事,给绊住了。杂家紧赶慢赶,可算赶在散宴前把这贺礼奉上了。”
那宦官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温松林酒劲未过,晕头转向地收了贺礼,便看见这行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从始至终就没有看院中如临大敌的其他人一眼。
那小厮砸在破碎的酒盏器皿上,缓了半晌才缓过来。连忙爬到布政使脚下告罪,“大人,奴才拦不住,奴才只是问了一句,他们——他们便将奴才踹了进来!”小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生怕被怪罪。
布政使脸色阴沉,那些人在杭州府横行霸道惯了,也从不把他布政使司放在眼里。可今天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面上终是难看。
有人见状出来打圆场,“张大人息怒,一帮阉人罢了,与他们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布政使这才缓了脸色,招呼着下人送各位大人离开。
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温松林捧着檀木盒,本想找人问问方才那群人,但天色已晚,他又头疼得厉害,只得先作罢。
只是“税课司”这三字,不知怎的牢牢地印在了他脑海里,让他想到了昨日雁南岭那群身先士卒的净军。
六月六,观荷节。
昨夜宿醉,温松林尚未清醒,副将温岭便已呈上一张请贴。
送贴人是他以前求学京都结识的同窗贺翊尥。
贺翊尥为了给他接风洗尘,特意在塘湖包下一艘画舫,请的皆是临安值得结交的权贵公子。
温松林欣然赴约,众人初见,免不得又是一番寒暄。他应对自如,不过片刻便已和这些临安府贵公子打成一片。
观荷节是江南一带尤为重要的节日,每到这时候,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塘湖中央的小岛搭起一个戏台子,颂荷花的戏轮番上演。
湖中画舫无数,箫鼓震天,好不热闹。
日头高升,温松林与众人席地坐于画舫前头,视野开阔,入目皆是人声鼎沸的妙象。
突然,临近的几艘画舫里传来惊呼,众人纷纷涌向栏边,伸头探望。
温松林也随众人起身一同望去,只见运河处有一艘富贵非凡的画舫缓缓驶入塘湖,那画舫雕梁画栋,其上点缀珠宝无数,在塘湖中熠熠生辉。
“呸——阉人。”
温松林抬头看去,见说话的人是临安知府家的公子崇安。
“此话何意?”他问。
温松林是金城郡望温氏的后人。
温氏乃名门望族,常年征战,北上抗击蒙兀,南下击退厥人,不参朝政,不涉党争,声望十足。
故他虽听闻大靖上下阉党横行,扰得朝堂乌烟瘴气,民间民不聊生,但也只是听闻。
崇安咬牙切齿,愤慨道:“望舒初来乍到,没听过这临安镇守太监叶云州之名,也是正常。”
“除担任镇守、守备外,矿监、税使、采办、织造,哪里有油水哪里就有他。搜刮百姓、无恶不作,实在可恶。”
温松林不解,“没有人管的了他么?”
他话音刚落,贺翊尥就一声嗤笑,摇着扇子讽刺道:“这位来头大呢。这位可是宫中的九千岁、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一手提拔,谁人敢惹?不就是在跟那位九千岁作对?”
那画舫所到之处,众人退避三舍,就连那戏台之上的箫鼓都歇停了几分,唯恐惊扰的这位位高权重的宦官。
画舫于塘湖中央停住,引人注目的画舫上,缓缓走出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温松林定睛望去,认出那人是之前出现在布政使司给他送贺礼之人。
“那人是谁?”温松林发问。
贺翊尥看了一眼,“叶云州身边最得力的狗,名唤孙窑。”
温松林蹙眉,看着那人在甲板上停留了一会儿,抬手似是在感受风力,又折回舫内。
不多时,舫内涌出两排火者,整整齐齐排于甲板之上,紧接着,那孙窑弯着身躯扶出了一位锦绣华服的男子。
温松林不由自主地往前站了站,想一睹这位传说中只手遮天的宦官的容颜,却见那人被众人簇拥着,孙窑卑躬屈膝随于其侧,甲板上立着的火者刚巧挡住了那人的脸。
可那身影却说不出的矜贵出尘、郎艳独绝,萧肃而立的身躯不像残缺的太监,倒像是位饱读诗书又游历万千的贵公子。
温松林还想细看,却突闻一阵骚动。不知从哪艘舫上飞出数十位黑衣人,不管不顾地朝着税课司的画舫飞去。
领头那人身手矫捷,于空中大喊了一声:“阉贼,拿命来!”
只一眼,温松林便看出那黑衣人武功不错,寻常人不是其对手。他一拍围栏,下意识就想出手去挡。
贺翊尥就在他身边,见状立马拉住:“望舒莫管,这阉贼恶贯满盈,想要杀他的江湖义士千千万万,若他真命丧于此,也是罪有应得。”
温松林稳住心神,见那领头的黑衣人已跳到甲板之上,离叶云州等人不过一步之遥。
千钧一发之际,竟是那孙窑身手敏捷地上前阻挡。画舫之中,突然间涌出无数拿着绣春刀的净军。
叶云州被众人簇拥着,不紧不慢地回到画舫中,全程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倒是那些黑衣人,不过须臾间便被早有准备的净军斩于刀下。
尸体不断从舫上跌落,瞬间染红大片碧水。岸边围观百姓纷纷惊呼退让,塘中大多画舫更是乱了分寸,着急忙慌想往岸边靠。
慌乱之际,岸边已来了大批太监,他们维护秩序、疏通人群,俨然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温松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看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那黑衣人头目已被拿下,由几个净军将其五花大绑于甲板之上。又有火者手脚麻利地打水冲洗舫上污血。
不过一会儿那画舫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模样。
众净军恭候于侧,气势恢宏,叶云州踏上甲板,傲立与人群之中。净军无不低下头颅,恭敬行礼。
温松林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不过如此。
“不像,不像。”温松林一时震撼,不禁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这人,哪里有半分别人口中恶贯满盈的模样。
“望舒莫要被这人外表蒙骗,这人心肠之歹毒,人神共愤。”崇宁也死死地望着叶云州,一双眼睛似淬了毒般,恨不得立马将其碎尸万段。
税课司的画舫靠岸,岸边等候的火者早已备好软轿。孙窑弯着身子,恭恭敬敬将叶云州扶下画舫。
温松林定定地望着,突然看见正欲上轿的叶云州突然停住身子,转身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隔着湖中飘零的荷花、隔着岸边蹿挤的人群,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交汇。
温松林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却见那人朝他勾唇一笑。
霎那间,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