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白子秋盛宠不衰。撷芳殿的宫灯常亮至三更,御膳房每日变着花样送去江南时鲜,连皇后宫里的紫玉兰都被移栽了大半过去。江晴雪路过撷芳殿外,总能听见里头传来丝竹之声,夹杂着白子秋婉转的歌声,如夜莺啼血,直往人心头钻。
一日晨起,阿瑶捧着内务府的册子脸色发白:"娘娘,宁嫔娘娘要了流萤阁的夜明珠屏风,还把蘅芜苑的月洞门拆了去!"江晴雪正在簪花的手顿住,铜镜里映出她眉间凝起的霜色——那月洞门是她亲手设计,用整块岫岩玉雕成,如今竟成了他人装点庭院的玩物。
坤宁宫内,木婉清摩挲着凤印听着宫人们的禀报,案头白子秋新得的赏赐单子足有三尺长。谢明玥抱着小皇子立在一旁,轻声道:"她近日与礼部侍郎家的女眷往来密切,前日还单独召见了钦天监......"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喧闹,竟是白子秋带着一群宫娥,捧着新制的霓裳羽衣来向皇后"请安"。
"姐姐瞧瞧这料子,"白子秋掀开绣着百鸟朝凤的锦缎,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听说是波斯进贡的冰蚕丝,穿在身上可凉快了。"她半倚在贵妃榻上,眼尾的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皇上说下月要办牡丹宴,还让臣妾编排新舞呢。"
木婉清端起茶盏轻抿,茶汤里的茉莉浮浮沉沉。窗外的阳光穿过白子秋新得的水晶帘,在青砖地上碎成点点光斑,倒像是撒了一地的星子,却无半点温度。当白子秋起身告辞时,木婉清瞥见她袖口滑落的银香囊——正是三日前自己献给太后的寿礼。
牡丹宴那日,撷芳殿的乐声早早便传至各宫。白子秋身着金线绣就的霓裳羽衣,足踏缀满珍珠的云头履,在太液池中央的水榭翩然起舞。池边的皇帝目光灼灼,连萧云昭都忍不住赞叹:"这舞倒真有几分敦煌飞天的神韵。"
木婉清望着水面上白子秋摇曳的倒影,忽觉那翻飞的广袖似毒蛇吐信。果然舞曲渐入**时,白子秋突然踉跄着跌入水中,发髻散开的瞬间,脖颈处赫然露出几道青紫伤痕。
"秋儿!"皇帝的惊呼声与侍卫跳水声同时响起。待湿漉漉的白子秋被救起,已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恕罪...是臣妾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怕扰了宴饮才强撑着跳舞..."她哽咽着扯出半截烧焦的裙摆,"还有这伤痕...不过是前日在御花园,被突然受惊的马......"
话未说完,淑妃一党的郑贵人突然跪地:"臣妾昨日确实看见宁嫔娘娘在梅林,当时有位带刀侍卫神色匆匆......"木婉清望着郑贵人眼中算计的光,突然想起白子秋入宫那日整齐的补丁,还有她腕间不属于流民的翡翠镯。
"够了!"萧云昭重重拍下佛珠,"无凭无据便敢构陷皇嗣,来人——"
"太后且慢。"木婉清起身福礼,目光扫过白子秋湿透后更显单薄的肩头,"既事关宫闱安全,不如请钦天监观测星象,再命内务府彻查马匹受惊与梅林行踪。"她刻意顿了顿,"听闻宁嫔与钦天监颇有往来,想必对此更有见解?"
白子秋攥着湿透的披帛的手骤然收紧,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池边的牡丹被风卷起,重重落在皇帝染湿的龙袍上,殷红如血。
木婉清起身福礼,目光扫过白子秋湿透后更显单薄的肩头,轻声道:"太后息怒。宁嫔初入宫闱,诸事不熟,难免有些疏漏。"她缓步走到白子秋身前,亲手将自己的云锦披风披在对方身上,指尖不经意间触到那处"伤痕",触感竟与寻常淤青不同,心中顿时了然,"况且秋妹妹这舞技难得一见,今日受惊更让人心疼。"
萧云昭望着木婉清温柔的神色,捻佛珠的手缓了缓:"皇后打算如何处置?"
"不如让臣妾将秋妹妹接入坤宁宫同住,"木婉清转头看向皇帝,"一来方便照应,二来也好教妹妹些宫中规矩。至于马匹受惊与梅林之事,臣妾愿亲自彻查,定给太后和陛下一个交代。"
白子秋仰望着木婉清端庄的面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她没想到这个看似威严的皇后,竟会在此刻伸出援手。
皇帝见皇后如此大度,神色缓和下来:"如此甚好。秋儿,往后跟着皇后好好学规矩。"
当晚,白子秋被安顿在坤宁宫偏殿。木婉清屏退众人,亲手递上一碗姜汤:"妹妹可知,这宫里最忌锋芒太露?"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有些戏,适可而止便好。"
白子秋捧着姜汤的手微微颤抖,终于明白这位皇后看似在保她,实则是在敲打——若想在这后宫立足,就别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坤宁宫的飞檐上,映得琉璃瓦泛起冷光,恰似木婉清眼底深藏的锋芒。
自入坤宁宫,白子秋收敛锋芒,每日晨起便立在廊下等候木婉清梳妆。她学得极快,不出半月便能依着礼制为木婉清簪上点翠步摇,动作轻柔得连发丝都不曾扯乱。一日晨起,白子秋捧着新制的鹅黄宫装候在门边,忽见木婉清案头摆着本《女诫》,书页间夹着半枚断裂的玉佩。
"这玉佩是先帝遗物。"木婉清见她目光流连,指尖抚过温润的青玉,"那年冬猎,本宫不慎跌落山崖,先帝为救我......"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阿瑶神色慌张:"娘娘!贤妃娘娘早产了!"
坤宁宫众人匆匆赶至朝阳宫时,谢明玥正虚弱地靠在床头,怀中襁褓里的小皇子面色发紫。太医院院正满头冷汗跪报:"娘娘生产时受了惊吓,小皇子怕是......"木婉清望着榻上谢明玥含泪的双眼,猛地转头看向跟来的白子秋——对方垂首立在角落,却掩不住袖口露出的一截红绳,正是那日御花园惊马时侍卫腰间之物。
"宁嫔,"木婉清声音冷得似冰,"你可知御花园近日新进的西域香料,为何会出现在朝阳宫偏殿?"白子秋脸色瞬间煞白,未及辩解,萧云昭的鸾驾已至殿前。老太后望着啼哭不止的婴儿,突然抓起案上香炉狠狠掷地:"查!定要揪出谋害皇嗣之人!"
混乱间,白子秋突然扑到木婉清脚下:"皇后娘娘救我!"她颤抖着扯开衣领,脖颈处真真切切现出新鲜掐痕,"有人逼我在香料里掺朱砂,若不从便要......"木婉清望着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忽然想起白子秋初入宫时整齐的补丁,心中暗叹——这一次,她怕是要将自己也卷入棋局之中了。
木婉清望着白子秋仰起的苍白面容,泪痕蜿蜒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那双含着盈盈水光的眸子,竟比太液池的春水还要楚楚动人。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想起初见那日她踉跄下辇的柔弱模样,心底竟泛起一丝怜惜。这等明艳动人的容颜,本该如春日娇花般自在绽放,又怎会甘愿深陷这权谋泥沼?
她伸手轻轻拭去白子秋眼角泪珠,柔声道:"莫怕。"心中暗自思量,如此好看的妹妹,或许不过是被有心人利用,一时误入歧途罢了。后宫向来波谲云诡,多少单纯女子被卷入是非,成了他人手中棋子。白子秋初来乍到,不懂这宫中的弯弯绕绕,受人迷惑、一时迷茫也未可知。只要能及时回头,自己定要护她周全。
白子秋仰着脸,任由木婉清拭去泪痕,喉间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皇后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却暖不化她眼底的寒意。"莫怕"二字轻飘飘落进耳中,紧接着那句“如此好看的妹妹”让她睫毛猛地颤了颤。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在心底冷笑——这是夸我好看?还是在说我这张脸能换来几分怜悯?后宫里的温柔话本就比御花园的柳絮还轻,轻飘飘就能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可她白子秋是从北国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早就明白好看的皮囊从来都是双刃剑,既能引来庇护,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她又往木婉清膝前蹭了蹭,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娘娘的恩情,秋儿来世做牛做马......"尾音消散在殿内檀香里,没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半枚带血的金簪。
当夜,白子秋蜷缩在坤宁宫的偏殿里,借着月光反复摩挲着那枚金簪。簪头镶嵌的猫眼石在暗处泛着幽光,与白日里她故意露出的"掐痕"位置完全吻合——那道所谓的伤痕,不过是用朱砂混着蜂蜜在皮肤上晕染而成。
"叩叩"两声轻响惊破寂静,窗外闪过一袭黑衣。白子秋迅速吹灭烛火,将金簪藏进妆奁夹层。黑衣人翻窗而入,面罩下露出半张刀疤纵横的脸:"大人说了,小皇子的事不能善罢甘休。"
"皇后娘娘已经起疑了。"白子秋拢紧衣襟,语气带着三分恐惧七分犹豫,"她...她今日还夸我好看,要护着我..."
"哼!"黑衣人冷笑一声,"不过是想把你当棋子!等查出真相,第一个拿你开刀!"说着掏出个油纸包扔在桌上,"明日趁着给皇后送茶,把这个下进去。事成之后,大人保你做贵妃。"
待黑衣人离去,白子秋展开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包暗红药粉。她望着药粉出神,想起白日里木婉清为自己披披风时温柔的眼神,又想起萧云昭掷香炉时的雷霆之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次日清晨,白子秋捧着茶盏走进正殿,却见木婉清正对着一幅仕女图出神。画上女子眉眼与她竟有几分相似。"过来。"木婉清头也不回地招招手,"你瞧这幅画,像不像你?"
白子秋盯着画上女子眉间的朱砂痣,突然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娘娘明知道我有毒,为何还要护着我?"
木婉清终于转头,目光平静如水:"因为本宫看得出来,你这只惊弓之鸟,不过是想在这宫里找个栖身之所。"她起身逼近白子秋,"但你要记住,跟着本宫,至少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活着。"
白子秋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花瓶。瓷片飞溅间,她突然笑出声来,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娘娘就不怕我是毒蛇?"
"毒蛇也好,惊鸟也罢,"木婉清弯腰捡起一片瓷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只要你安分守己,本宫的羽翼,足够护你周全。"
窗外,一只寒鸦掠过宫墙,发出凄厉的叫声。白子秋望着木婉清坚定的眼神,攥着毒药的手,慢慢松开了。
白子秋忽然挺直脊背,褪去了惯常的怯意,凤目直视木婉清:"皇后娘娘何必再做周旋?"她抬手扯下鬓边珠翠,青丝如瀑倾泻,"实不相瞒——我乃北国公主,流落至此不过是一场算计。"
茶盏在木婉清指间轻颤,滚烫的茶水溅在缠枝莲纹护甲上。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波澜。原以为是迷途的惊雀,却不想竟是藏锋的玄鸟。眼前人眉眼依旧柔美,此刻却像蒙着薄霜的匕首,寒光暗藏。
木婉清凝视着白子秋褪去柔弱伪装的面容,鎏金护甲无意识摩挲着案几,发出细碎声响:“难怪你能认出波斯冰蚕丝,知晓钦天监密语。”她忽而轻笑,笑声却不达眼底,“只是北国战败称臣已久,你孤身入我大胤后宫,究竟是为和亲还是......”
话音未落,白子秋已抽出袖中短刃抵在颈侧,刀刃映出她决绝的神色:“三年前,我兄长被你们的铁骑斩于雁门关下。”她指尖发颤,却将刀又贴近几分,“这三年我扮流民、学汉话,就是要在你们的天子榻侧,亲手撕开这盛世假象!”
坤宁宫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阿瑶的声音带着惶急:“娘娘!陛下听闻宁嫔私藏兵器,正带着侍卫......”
“且慢!”木婉清骤然起身,凤袍扫落案上奏折。她直视白子秋通红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若此刻动手,不过是以卵击石。但若信我一次——”她伸手按住刀刃,鲜血顺着白玉般的手背滴落,“本宫可保你活,保你看到北国东山再起的那日。”
白子秋瞳孔骤缩,短刃当啷落地。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木婉清已迅速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转头对白子秋轻声却威严道:“从今日起,你只是不慎打碎茶盏的宁嫔。想要复仇,先学会藏好獠牙。”
雕花木门轰然洞开时,萧云昭的怒喝裹挟着寒光涌入:“大胆逆贼!竟敢......”话未说完,却见木婉清跪坐在满地瓷片中,正将颤抖的白子秋护在身后:“陛下息怒,妹妹不过是思乡心切,失手打碎了臣妾的陪嫁玉盏......”她抬起带血的手,腕间翡翠镯与血痕相映,“还请陛下念在她初犯,饶她这一回。”
白子秋望着木婉清从容遮掩的侧影,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御花园的柳絮。原来这场红墙里的博弈,从不是简单的猫鼠游戏。而眼前这个女人,或许真的能成为她复仇路上最意想不到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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