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罐头赶回厂区时,天已经黑透。他坐在车里,望着厂长办公室里熄灭的灯,随即赶去齐半两的家里。
电锯将廉价的杨木按提前描绘的线切割,锯齿刀飞快地切断木材的纤维,扬起一阵阵雪白色的木屑,刺耳的声音令人几乎耳聋。电锯旁还陈列着大大小小几百个已经拼装好的木头盒子。它们有的可以放在茶几上装水果,有的可以收进房间装衣服,还有的精致小巧,可以送给女人们装项链和耳饰。也有些生物学家喜欢往齐半两的木头房子跑,收集这些盒子用来存放动植物标本。齐半两的这一手做木材的好技艺,是他交际的重要手段之一。比如陈传富存放神油的,用的就是他做的楠木盒子。
齐半两正沉浸在木头盒子的制作世界里,刘罐头推门进来,他穿越漫天飞舞的木屑和刺耳的切割声,径直上前将电源线拔断。
「那庄立春要搞同心湖,您竟然还有心思躲在这里切木头。那湖里的东西你我可是知道的,就算陈局长之前曾处理过,难保里面没留下什么。一旦挖出来你我后半生怕是要在里面过了。」
齐半两却轻巧地往木材上吹了一口气,将多余的碎屑吹走,露出木料切割后的本来形状。他拾起木料来,眯起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校准刻度,然后嘴里慢悠悠地说道:「你当我傻呀,过午我已经去过了,陈局长也打过招呼了,这小庄厂长啊,他是不会松手的,你我就听天由命吧。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想法子把这差事儿争取下来。」
刘罐头心下冷了半截。他缓缓后退,找了根粗木头蹲坐下来,并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来点上。「原以为只是个被上面排挤的软饭男,没想到竟是个硬茬。那陈局长怎么说?他就不怕因此掉马。」
齐半两却看清时局。「如若这事儿拦不下来,总得有个顶罪的出面,我齐某人也算是风光过一场,到时那陈局长必然是要推我出去的。而我已然这把年纪,无非是换个养老的地方而已。」
刘罐头猛嘬着烟,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官僚分子果然最不可靠,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那点子权利和利益。在他们眼里,我们其实跟吴侑珍、吕文生之类的,无有差异,只是我们的利用价值不同而已。老了老了,也算是看明白这世界了。」
「普通人摸爬滚打的一生,陈传富的一个响指而已。而其实,陈传富也不过是在更上层人眼里的一条狗。这世界无非就是阶级压着阶级,阶级剥削着阶级。你以为往上走一层就是人生赢家,殊不知一山更有一山高,聪明人适可而止的享受规则,笨人却愤世嫉俗的想改变规则,改变到最后,却往往被规则规训。你我便是那享受规则的人。既然享受了,那就是既得利益者,在低位的既得利益者也是获利的人,所以与其说我们是被陈传富推出去的,不如说我们是在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毕竟当时并没有任何人胁迫我们。我们与吕文生、吴侑珍等不同,我们的选择范围虽小,但毕竟是有的。某种程度而言是我们自己选择了恶选择了跟随陈传富并成为他的帮凶,而并不是绝对被动的。所以即使将来我果真被送往刑场,我也必是快意凛然的,如此来人间走一遭,总归是不亏的。」
刘罐头望着摇晃的灯光下浑身落满木屑的齐半两,他两鬓花白,身形弯曲削瘦,裸露在外的食指关节粗砺地突兀着,却犹有力气。只见他握起钢锯,单脚踩在木材的另一端,右手开始颇有节奏地推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将近古稀的老人,他看似泯然众人,却又仿佛是那凛冽高山上的一棵劲松。」
刘罐头很快抽完了半包烟,他起身回家。
刘罐头进门站在客厅,环顾着宽阔的、崭新的房子,腰间的电话响起,是张海燕打来的。今夜时间太晚,她在二女儿家留宿,就不回来了。刘罐头知会地点点头。挂断电话,他转身走进书房,在书柜顶层的暗盒里,找出家中的几本房产证、银行卡和和保险柜钥匙。聪明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不能寄希望于陈传富和齐半两,而必须要靠自己,他必须尽快将这些财富留给妻子和女儿。
如今的办事部门效率低下,且疏通困难。尤其在安化厂,疏通同心湖的消息已经几乎人人皆知的情况下,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大量转移财产,无异于引火烧身。
于是他极自然地想起一个人,独眼张。
工厂这边庄立春很快拉起了专项小组,直接上级是他自己。而直属带头人是厂里新来的实习大学生管红军。管红军初来乍到不过半月,厂里的前辈尚未认识个遍,因其满脸的痘印和痤疮,厂区里的妇女们都笑称他为小矬子。他一米七出头,身形圆溜溜的,皮肤小麦色,像颗刚从砀山生出来的扁头梨。
管红军初生牛犊不怕虎,专项小组刚成立之初,他便带队来到了同心湖边考察水质。
同心湖虽是个人工湖,但面积也不小。直径十米有余,深度将近六米。过去的几十年间,除了偶尔的漂浮物打捞从未经历过清洗。陈年的湖水在人造垃圾和雨水的共同作用下,早已经浑浊不堪,一只手伸进去,超过三十公分便不可见五指。湖水里还时常发出恶臭,冬天还好些,尤其是夏天大雨过境之后,恶臭熏天,时常搞得厂区里窗户都不敢开。人人厌恶它,但人人又都不敢深挖它,许多人在这个湖里都有秘密。那些无处可扔的垃圾,那些写满罪恶的日记、徇私枉法的账本、偷窃的证据,在过去的许多年都被陆陆续续沉去了湖底。
经过两周的水质考察,确认安全之后,专项小组便开始了清污团队的竞标工作。
竞标会的前几天,管红军不可避免地被拉进了各种酒局,初入社会的他尚不知晓酒这种东西的厉害。
也因为初到安化厂,就被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早已遭人眼红。第三日的酒局过后,他喝得不知天昏地暗,醒来时却已经在某酒店的床上,身旁躺着一名身穿蕾丝睡衣的陌生女子。他惊慌地赶忙跳起来捡拾衣服,却不曾想前夜的照片视频早已先他一步,传到了庄立春的桌子上。
车间里资历颇深的工人老潘站在庄立春的办公桌对面,话讲得大义凛然。「这,这,这成何体统!」
庄立春始终笑呵呵的。他起身为老潘倒了一杯茶水,安抚老潘说如今这社会与从前并不一样了,社会倡导恋爱自由。况且人家女方也没讲什么,咱们这样贸然地干涉人家私生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老潘被这心平气和的道理怼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由此获得启发,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转身走出办公室,掏出电话对对面的人说:「这种程度不够,儿子,如果想保你晋升,咱们得让他犯点儿法。」
还没过半小时,老潘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的这段视频,便被公布在了食堂的公共屏幕上。
庄立春则风轻云淡地拨通电话,出来主持大局。
「联系安保部门,把屏幕内容关掉。通知各部门,所有人不许讨论、不许谣传,一切都以厂里的书面通知为准。」
竞标顺利结束,工程队进场。管红军却意外地来到办公室,说要请辞。
庄立春仍是笑呵呵的,还是泡茶。
「这点挫折就要跑?你应该庆幸,老潘他们并不算心思真坏的人。去红巷子找个女人送到你的床上,某种程度上而言,你和她都是各取所需,她赚钱你也舒服了。而老潘也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他在这厂里待了几乎一辈子,想把自己的儿子送上高位,也是情有可原。你如果想往上走就得学会去理解这些人的想法,这些想法不是绝对黑暗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性。如果换位思考一下,你是老潘,你是否也会觉得不公平?可是你的良知又不允许你,去彻底伤害一个新入社会的确实有点真材实料的青年,如此想来,他竟也算个好人了。如果他是一个好人,你还想走吗?」
管红军犹如醍醐灌顶。
「片面的思想会导致人狭隘,也会导致人认知的局限。认知一旦产生局限性,那么人就会产生出非常多负面的情绪,比如无端的生气、愤怒,没来由的委屈、嫉妒,狭隘会令人看不清楚事情的全貌,而只关注于自己的得失。当你过于在乎自己的委屈、愤怒,过于在乎公平与不公平,其实某种程度而言,这就是一种自私。为什么你允许自己自私,而不允许他人自私呢?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公平吗?」
庄立春独自去往首都时,日子是非常艰难的。哪怕老庄和庄嫂没命的干活。但赚来的钱财想要支持在首都的体面生活,却杯水车薪。庄立春从进入学校起便开始勤工俭学,上午两节课,中午去茶饮店打冰,下午两节课,傍晚去做家教。周末时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去往城市的中心做展台销售。他凭着自己的努力逐渐买上和同学一样羊绒的外套、进口手表和名牌皮鞋。置办完从头到脚的崭新行头,他站在宿舍的全身镜前,感到从身体里面迸发出的焕然一新的蓬勃生命力,他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庄立春你要向上爬,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所有人。
他的野心是沉默的,不易觉察的。
除了这些充满附加值的名牌。他从大二时期便开始默默靠近自己精心挑选的未来妻子。他观察每周末来校门口接她的汽车,观察汽车里坐着的人,推测出她的家境并不简单。爱情对他而言从来不是必需品。但他具有把它演成必需品的能力。女孩儿也很快留意到他,他阳光、勤奋、安静、礼貌,他永远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老师的位置,永远是考试的第一名,也永远会在下雨天递过来一把伞。冬天的手套、围巾,夏天的冰淇淋和鲜花,还有最新款的手机和裙子,每周一封雷打不动的情书。而家庭环境高压的女孩儿们往往很吃这一套,这也是庄立春对于人性把握的天赋。
毕业,婚礼,生育,庄立春凭借着女孩儿父亲的关系进入高级公司的管理层。他站在梦寐以求的、高耸入云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马路上如同蚂蚁般东奔西走的人们,内心翻涌,表面却平静如水。他站在自认为坚固的钢筋水泥城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这巨型的工业帝国会轰然倒塌。
回到办公室里,庄立春写给管红军一个地址,他说:「老潘代表的或许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群人。你初来乍到,要想站稳脚跟,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买点水果和烟酒送过去好好聊一聊,不要显得太圆滑,傻乎乎一点是最好的。」
管红军非常听劝地接下地址。他走出办公室,来到机器轰鸣的同心湖前,仿佛改天换命。这一场短暂的谈话,将他从一个学生彻底蜕变为社会人。
英树作为中标公司的工人,每天几乎起早贪黑地干活。湖里的杂物太多,平均每半小时就会将疏通机堵塞一遍,操作工人们拆卸、清理、安装、重新投入池底使用,如此反复。而硕大的疏导管,其拆解过程是极其耗费体力的,没几天英树便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玫瑰见他日渐凹陷的脸颊很是心疼。后来索性在红巷子那边请了假,义务地来到同心湖,帮助英树的工作。
而偶然路过的龙九见到此情此景,却愤然地咬牙离去。他野蛮的心里逐渐萌生出可怕的念头。
他愤怒的冲向红巷子里的那间铁皮房子,徒手将门锁劈开,闯进房内。他将自己搬进曾经两人温存的床里,在充满玫瑰气味的氛围里,那可怕的念头越发的膨胀且坚定起来。他越是想回忆玫瑰与自己激情四射的时刻,脑海中却越是闪现出刚刚撞见的,她与英树合力工作的情景。汗珠从英树的额头滴滴滚落,而她连忙抬手去为他擦汗。发了疯的嫉妒令龙九几乎抓狂,他恨不能立刻找人将玫瑰撸来,将她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他无法拥有她的心。
但即使无法拥有她的心,那又如何?
既然她不愿意离婚,那他也不介意娶一个丧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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