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弄丢了鞋子的雷雷,在清白的晨光下,被四个道徒抬着,摇摇晃晃地往济世道观方向走去。其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排在先头第一个的是手持桃木剑的普尘道长,紧跟着是被王小小搀扶着的许绣蓝,而后是眉头紧蹙的齐半两、胡得为和刘罐头,齐半两作为安化厂的第二把手,整日里几乎是不下酒桌的,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参观的学习的交流的,全是他来接待应付。原本昨夜他是难得清闲的,邻市肥皂厂的访问团队因为流感耽误了行程,他得以空出一晚上假期躲在家里锉木头。没成想,刚锉了条桌子腿,就被胡得为拖走了。
我隐约听见几人小声道:
「你这小舅子也是,怎么能让孩子死在那个地方。」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搞得全厂人都知道了。」
「他也是无心,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事情。」
「所幸没牵扯出什么。」
「不过,总感觉这心里不踏实呢。」
「所以这法事一定要大办,得让安化厂都认定这湖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以防后面还会有人掉进去。」
雷雷已经被抬进道馆。
只见道院的正中央已经架起三米火炉和九米高台。
青绿的百年铜炉,被七七四十九层熊熊燃烧的木柴垒着,里面沸腾着乳白色的蒸汽。其正东方位一米处,便是四根乌黑的千年槐木为支撑的祭祀高台,高台上,案台、香炉、白酒、符咒,早已陈列如阵。
这是降除恶灵的三九通天大阵。
显然许绣蓝和王小小并不知道,除了道长和领导班子的几人外,其余众人也不知道,只觉得声势浩大。
泡成白面馒头的小雷雷,被四道士齐手放在距离铜炉三米处。许绣蓝赶忙扑上前去,她泪眼朦胧地抬手抚摸着他,脸圆圆的,冰凉,衣服和裤子里吸满了冷水,他一定冷极了吧。可怜的孩子,冻得发青的脚丫暴露在外面,像一块爬满青苔的鹅卵石,另一只穿了鞋子的,看起来则让人心安很多。
许绣蓝紧紧搂着雷雷,悲痛得甚至不能完整唤出他的名字。
「雷儿,妈妈平时说的『不想要你』那些都是气话,你是最贴心的好孩子了,没有你,以后雷雨天谁来给妈妈捂耳朵,妈妈胃炎难受谁来给我煮米粥,雨雪天谁来接妈妈下班呢。你忘了吗,我们约好明年要去花果山和水帘洞的,求你,别吓妈妈好吗?这一定是你的恶作剧,或许是一场梦。妈妈明天就去买电视机,咱们以后每天都在家看齐天大圣,雷儿,你身体怎么这样冰,乖,快醒来,妈妈带你回家去烤煤炉。」
煤炉已经冷透,将自己锁在家里的杨海军,在微弱的晨曦里,余光瞥见了安静躺在炉底的一抹亮。一时间,他的身体里仿佛被投掷了几百枚核弹,心脏瞬间炸得粉碎。他前倾石化的身体,伸手摸出了那抹亮色,正是一枚进口打火机。
因为闭上眼睛便是那个无辜少年在湖水里挣扎的画面,自此以后四十余年,从保卫科到监狱,无论睡觉还是灌进风沙,直到被推进焚化炉里,杨海军都没眨一下眼睛。
人人都以为他得了奇怪的睁眼病,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良心在煎熬。
独眼张有过怀疑,当他一瘸一拐跟着脚印来到湖边时,只看到了雷雷掉落在湖边的一只鞋子,他四下寻觅不见杨海军,便就近开始挨家挨户地呼救。
敲到杨海军家时,灯是灭的,可门口分明有新鲜的泥脚印。
随着桃木剑在日出东方的天空画下符语。
众道徒不顾许绣蓝的悲恸,强行将雷雷抬起,面无表情,如同冷血的鬼差般,将他投进了热气沸腾的铜炉里。安静的雷雷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烫。
我望着这与几千年前昏庸黑暗的封建时代如出一辙的闹剧,瞬间感到五雷轰顶般的寒冷。
在青铜器诞生之初的年代,我曾结识过一个小女孩,她名叫布娘,家境普通,父母和睦,自幼跟随同村的妇女们学习纺织,待豆蔻之年时,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织娘。她从没出现在人类自行撰写的历史典籍中,一个祭品,人类的史书和族谱是不会记载的。
成人礼前的六月,天光现大热异象,土地干裂,举国暴晒大旱,近半年滴雨未下,稻谷死于田地,河道断流,鱼兽因炎热缺水而曝尸荒野,紧接着,人类也陆续丧命。
彼时的巫师,将兽骨做的神器抛入夜空,良久后落地,获得天启。
「天神壮年,心火难泄,故而天热大旱而不绝,需献祭一名无瑕处女,方能平息。」
虔诚的民众们奉若救命良药,纷纷献出适龄少女,其中便有布娘。而想要成为祭品,需经过三层检验。
第一层:沐浴,验身,细细密密地丈量、抚摸,从指缝到□□,确保每一处皮肤都完美无瑕。为避免献祭瑕疵品而激怒天神,每个女孩的检查都经历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给布娘检查的老婆婆是个虔诚的巫教徒,她觉察到布娘的天真与紧张,遂给她讲起了笑话,说一个木匠装门闩时误装门外,主人骂他为「瞎贼」,木匠回答:「你便瞎贼!」主人问:「我如何倒瞎?」木匠答:「你若有眼,便不来请我这样匠人。」布娘听罢咯咯直笑,紧张也消散了。
第二层:验心性。女孩们洗漱穿戴后,被送往猛兽笼里,并将与恶虎、雄狮、豺狼共处十二时辰,尽管有锁链牵制,但多数女孩还是被吓得哇哇大哭。此项是为排除胆小的女孩,避免因恐惧和聒噪,惹得天神发怒,再加罪于人间。布娘在山野乡村长大,接触兽类众多,很顺利通过。
第三层:习得礼乐艺。天神喜怒无常,祭祀少女必须修得能歌善舞、甜言蜜语的技艺,讨得天神欢心。天神愉悦,便会赦免人间。
人类总以凡人的思维来揣度神的心思,且习惯默认神为好色的男性,这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众所周知,一、神创造了人类,二、只有女性的子宫才能孕育生命。为何神却很少是女性形象?这简直无理可说。若神为女子,岂不应该献祭童男?直到许多年后,我在另一次盐风暴的午夜顿悟,献祭的物品并不取决于神的喜恶,而是人类愿意舍弃什么。童男是家族繁衍的荣耀,童女则是可有可无的外人。就好比说,如今总理将要过生日,全国百姓必须人人献出一件礼物,那我是必然不会将桌案上的英雄钢笔交上去的,而只会选一条粗糙的毛巾。
一千一百一十名少女中,布娘成为献祭少女。她很是开心地跑回家中向父母报喜。而父亲母亲却面色忧愁,直搂着天真的布娘叹气。
布娘听得出,父亲母亲的叹息中,夹杂着比干涸缺水更悲苦的惆怅与无奈。但她并不懂那具体是什么。
祭祀当天,布娘被盛装打扮,城中央用干柴架起一座巨大的木塔。木塔中预留了一米见方的空间,红纱帐,红烛台,显然这便是祭祀的新娘轿。
巫师将一枚兽骨凿制的圆形器物塞入布娘嘴中,并用红绸布将其嘴巴封住,鲜艳的盖帘一披,布娘还未来得及仔细再看父母亲一眼,便被送进了木塔中。
只听急促的鼓点乍起,巫师摇晃手中的骨铃铛,开始抑扬顿挫地诡异吟唱。
布娘感到周边开始炎热,甚至发烫。随着鼓点和唱词的逐渐癫狂,她感到衣衫在灼烧,皮肤火辣辣地疼。她试图喊叫,嘴里的器物却限制了声音。她本能地想逃,却发现来处已被封死,自己被困在了这个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她扯下红纱盖头,满眼血泪地透过缝隙望向外面。
人们正在巫师的吟唱中,虔诚地跪地祈祷。
「天神保佑,普降甘霖,天神保佑,普降甘霖。」
布娘终于明白了父母亲的叹气是什么意思。她转身问我:「林哥哥,你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天神吗?」
我摇摇头。
布娘露出天真而苦涩的笑:「那我会去往哪里呢?」
献祭的大火一直烧到半夜,而次日清晨,果然降下大雨来。为此人们纷纷前去巫师家里顶礼膜拜,甚至在经济富足后,为其修改出身、修建了供养的庙宇,世代享受人们的香火与信奉。直到现在,如果有心在亚热带季风地域寻找,仍旧能看到这些庙宇的遗迹。
无论人类是否承认,毋庸置疑的是——极端的符号或宗教化,必将会导致合理化的群体谋杀。
不过,雷雷的死与符号和宗教化无关,这只是我个人观点的输出,尽管这种言论必将加重我的罪行。不过本书发表的年代大抵是在一九三一年左右,与内容时代相距千年,到时这本书早已因其浅薄的语言和不知所云的叙事而被历史抹去了。
而伟大的文学,《唐诗三百首》《红楼梦》《罪与罚》《茶馆》《变形记》《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飘》《雷雨》《活着》《局外人》《平凡的世界》《红高粱》《双城记》《复活》《病》《百年孤独》《都柏林人》《白鹿原》《堂吉诃德》《牙买加飓风》《□□的葬礼》《盗墓笔记》《大地之灯》《莲花》《金瓶梅》《情深深雨蒙蒙》《小时代之刺金时代》《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腹黑总裁父凭子贵》《首富千金爱上我》,却将穿越璀璨的人类文明轴,永垂不朽。
众人祛除邪祟的执念,淹没了许绣蓝的呼喊。甚至那许多阻拦她的人,自己都不知这邪祟之说从何而起,没有人追问一个孩子因何在冬夜意外落水,事实如何,经过又如何?他们前呼后拥地涌来,看到道士等在近旁,便直觉以为是罪大恶极的邪祟。
道士们也一知半解,接到电话说要做场**事,便不问缘由地忙碌起来。
全场只有胡得为、齐半两、刘罐头知道,以及他们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
而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是负责记录的历史学家,神没有给我更改事件的特权。至少在这个事件里如此。它有它必然的去路,途中自会有人揭开面纱。
许绣蓝晕厥过去。
这是神对她的眷顾。
在她昏迷的三百八十三分钟里,沸水烫熟的雷雷,被道士们合力用钢叉架出铜炉,人肉煮熟后颜色乳白,火光下隐隐透着粉红,却不似活着的红,像是火锅里带皮煮沸的猪肉。雷雷闭着眼睛,脸上冒着熟肉的热气,道观的流浪狗陆续凑了过来,道士们抬脚驱赶,饥肠辘辘的小狗们却锲而不舍。
几个小时前还坐在板凳上盯着三打白骨精的齐天大圣,眼睛发亮的小男孩,此刻,变成了一条令狗群垂涎三尺的白肉。
道长挥舞桃木长剑,斩天劈地,嘴中咒语不断。
道士则叉着雷雷,围绕火苗旺盛的铜炉,飞快地跑起来,期间几次都差点将他颠簸下来,而狗群也生怕错过这餐美味,寸步不离地跟着追。如此急促、窒息、压迫的乱舞与奔跑,持续了七七四十九转。随着道长的剑凌空而断,一切宛若闹剧的驱邪仪式戛然而止。
只见道长两鬓大汗如豆,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邪祟已除,送去火化安葬吧。记住,一切静声从简,不可张扬。」
雷雷下葬后,独眼张再次找到杨海军,而杨海军将其一拳掀翻在地:「他是为了证明清白,自己跳下去的。我又不会游泳,况且那小子偷了打火机不承认,是他有错在先,我可没义务要救他!」
独眼张没再继续质问。他缓慢地闷声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耷拉着肩膀离开。
空有一腔愤怒是毫无作用的,愤怒只对弱者奏效,当无力挥刀向强者时,退让和忍耐就成了唯一自保的方法。独眼张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他天生残疾、受尽冷眼和嘲笑,早已习惯,可这次不一样,一个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他是唯一知道凶手的人,但他不敢揭发。既怕被杨海军打死,又怕将自己牵扯进来,到时他必将更加成为众矢之的、无处容身。
独眼张来到太平盛世的街道上,两旁的桦树窸窸窣窣,头顶的天空已经太久没有过太阳,他痴痴地笑起来,他想,等将来自己死了,或许也会是雷雷这般荒诞无力的结局吧。
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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