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名的当天,几乎是迈出派出所的瞬间,北方骤然掀起一阵漫天狂风,雪白的,如同夹着雪,凑近时吹到嘴里,才尝出来是盐。风来得急,医院的窗户来不及关,许多病人的伤口被盐杀得生疼,惨叫声此起彼伏。勤俭持家的妇女们则纷纷拿出家里所有能用的物件,开始囤盐。学校的孩子们更是欢喜地撒了欢儿,什么校规准则通通抛在脑后,前仆后继地往操场上奔。男人们则冷静许多,不约而同地点火架烟,就这一离奇天气异象,发表起学术观点来。
「打北边来的,八成是北极的地下盐层断裂了。」
「说到底,还是温室效应。」
「温室效应?这可真是个古老的词儿啊。」
「这场盐,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上回的火山灰雨,可是整整下了十六个月呢。」
话音未落,风瞬间停了。而且不是循序渐弱的停止,是瞬间消失。许多盐粒因为忽然失去动力而静止,地面的病人、女人、孩子、男人们也骤然错愕地定住,纹丝不敢动,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场巨大的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半分钟后,随着一声震惊的大叫「啊……」众人的目光全部被吸引过来。
派出所门前,雪白的盐地上,凭空出现一个美人儿。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安化中学的校服,肤如白玉,五官深邃且精巧,仿佛是那**里的牧羊男孩走出来一般,从发丝到指尖都明媚诱人。
改名后的林有饭,也就是龙震天,从一个黑发黄皮的邋遢小子,变成了一名金发碧眼的翩翩美少年。
盐粒们叽叽喳喳地落地,人们渐渐恢复了活动。
一时间,美少年龙震天成了安化厂乃至全国的风云人物。生物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新闻学家几乎将我家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槛踏烂了。
龙震天被采访了一轮又一轮,当时感受如何?身体感到有什么变化?是否有离奇怪异之处?天降异象时,他看到了什么?
这笨蛋小子,全然未继承我能言善辩的语言天赋,所有问答都会以最少字数快速终止。没感觉,没变化,没怪异,看到了满天的白。吃得好睡得香,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就这他还不忘推销自己的观命业务,「先观命后采访,一百一位,童叟无欺。」
除了来来回回的问题以外,龙震天的血也成了各色专家眼中的香饽饽,一管接一管地被抽走。
于是作为一名开明的父亲,我特地跑到老庄媳妇那儿厚着脸皮学习补血汤的做法。彼时已经逐渐干瘪不复从前壮硕的老庄媳妇,信誓旦旦从樟木箱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食谱,上面赫然写着:哺乳期食补。我看了瞬间泄气,埋怨她怎么也学起吴侑珍来打趣我了。庄嫂却很认真解释说:「那生育的女人掉好几斤肉,这都能补,流点血哪有什么不能补的,这大材小用了好吧。」我一听仿佛是这个道理,于是便誊写了一遍,当天便开始实践。
鲫鱼汤,鸽子汤,乌鸡汤……这老些汤,想来肯定能给有饭,啊不,震天把血补回来。
取上现钱,菜市场现杀鸽子两只,难得开荤,必须给古秀梅也来一只尝尝,说不准她吃美了一高兴,就不会再生气我偷穿她裙子的事情了。
摸着仅剩不多的良心讲,我没有奇怪的癖好,那天是因为我又做梦了,就还是上次那个平行时空的梦。还是那个难缠的金色女人,她趁家里没人又大摇大摆地进来。十几年没见,我几乎都快忘了她是谁,直到她开始揉捏我冷掉的喉结,我先是震惊于自己的毫无反应,随即便认出了她,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又变成她。
我沉浸在一种剧烈的、自她那里继承来的哀漠中,又自觉作为一名女性如此**行走不妥,便游荡进里屋,从衣柜里翻出古秀梅一件墨绿白边的连衣裙套在身上。我感觉自己获得了羞耻心,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摆脱了羞耻后,我站在屋子正中央陷入思考:是谁死了?为什么我的记忆库中没有这段经历?她来自另一个地球还是另一个宇宙?她缘何而来?又是借助什么媒介来的?自从整个安化厂患上不夜症以后,超乎我天赋的事情接连出现两件,其中一件便是这个时不时到访的陌生女人。
战争几乎将人类数千年积累的资本与文明,摧毁殆尽,顽强的平民在永不黑夜的五十年时间轴里,忘我地工作,犹如一台台冷静的机器,为了那个宏伟的伟大复兴的目标。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放弃享乐、热爱、懒惰,前仆后继地涌入奋斗的浩瀚大军,为了不确定的曙光,而断情绝爱接连死在工作岗位上。
而令人欣慰的是,直到光明褪去,地球进入至暗的热爆时期为止,整个文明恢复尚不足百分之一。年复一年的黑暗消磨了人的意识与意志,先是懒惰病出现,随即快速蔓延,短短半年,整个地球几乎陷入停滞。除工厂、政府以及资本家的高级住宅外,普通平民家家户户限时定量供电、供水。懒惰病毁掉了人的生产能力,没有驴子拉磨,自然也就没有美味可口的豆浆。很快,食物的购买开始依靠政府分发的票据,现金丧失原本的购买力,物价不再是供需决定,而是被政府控制,这一切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而这种粮票的计划生活并未维持多久,资源和产能的削减很快便影响到了上层人士的生活水准。富家先生小姐们对于餐桌上日渐减少的葡萄酒和生鱼片流露出极大不满,最终迫使政府部门下令改革。
改革大刀阔斧,直击命脉。
家家户户断水停电,粮食票据不再凭借金钱购买,而是直接与劳动产能挂钩:酿一斤葡萄酒可得米票二两、种稻米收获一斤可得精肉半斤,屠宰生猪一头可得电票一小时,供电厂检修半天可得水票一斤。人们在银行里的存款一夜之间价值全无。
政府职员通宵达旦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的等量换票规制被张贴公布。起初两天效果甚微,但笑面佛沙达康却坐在中央改革委的办公室里坦然自若。贴身书记员黄豆豆送来新泡的高山红茶:「沙委员长,眼见两天了,产能不增反降跌到历史新低,这如何是好?」
沙达康接过茶水,缓而轻地吹走浮茶,浅品一口,心满意足地说道:「小黄啊,你养过狗吗?就那种性格沉闷、任打任骂从不呲牙的外来狗。这类狗啊,每当换了一个主人,它们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也只是不吃不喝而已,最多不出七天他们就会听话了。这些人民我最是了解,有血性的种族早已在战争中死去,贪生怕死之徒的后代掀不起风浪的。」
黄豆豆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他心中尚有天性中「人人平等」的理念。他是沙达康小舅子与第三个情妇的孩子,因一双似小猫般的琥珀眼睛和俊秀的脸庞,自出生便受尽宠爱,沙达康也对这个侄子非常耐心。
「我猜你心中肯定在想,永夜病和懒惰症是全人类共同的难关,理应上下共同承担,为何因为富家先生小姐想多喝一杯红酒,便给平民下如此猛药。」
黄豆豆腼腆地点头。
沙达康挥手,招呼他在近旁坐下。「豆豆啊,你心性纯良追求平等,这本没有错,但你要明白,人是人,狗是狗。给狗喝葡萄酒,可是会要了它的命的。」
「那为什么不给它吃肉呢?」
「无论人还是狗,永远都不该获得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例如有一个人,他一辈子没出过村庄,没见过汽车、高楼、葡萄酒,那他安于本土每天与鸡鸭稻谷相伴,未必不快乐,可一旦见识了城镇的花花世界,认知打开了,痛苦也伴随而来,因为他看到了却无法拥有。城市的一切,对他而言就是认知以外的东西,倘若经过奋斗努力,他后来买上小汽车,你不会觉得他真的快乐吧?小汽车以外还有大汽车,大汽车之外还有飞机轮船火箭,他越看见便越痛苦。所以我讲啊,人,就不该获得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因为那东西会杀死他的快乐。所以,豆豆啊,如果让你选,你选快乐,还是小汽车呢?」
黄豆豆听得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是个体验派,从小到大,无论是书里看到的还是听说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玩的,但凡他好奇,家人总能在三天内帮助他实现。所以长久以来他形成了一种稳定的价值观:体验与感受比结果更重要。而他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不计结果的追求体验和感受,其背后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隐藏条件,那就是金钱和阶级。
短暂的快乐之后,巨大的失落和不甘,才是普通人切实面对的结果。而这个结果足以杀死一个人。
沙达康看出黄豆豆的挣扎,继续说道:「暂时地给他们肉吃,的确可以做到。但你需要明白的是,懒惰症其实威胁不到像你我这样的人,就算地球最终只有一块肉,你我也一定可以吃上一份,但他们可就不一定了,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帮他们填饱肚子,而是除去他们的懒惰。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靠的是祖辈积累的人脉和资历,可以不靠手脚谋生,他们无所依赖,既没有反抗的念头和勇气,如若再不劳动,就只有自取灭亡。」
五天后,懒惰症的轻度患者开始主动回到工厂和农田,七天后,中度患者也走进了纺织店和屠宰铺,半月后,就连最重度瘫痪在床的老弱也艰难爬起来,坐在了螺丝车间的卡槽里,一丝不苟地运转起来。
看到世界又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黄豆豆说不出的开心。
穿着绿裙子的我,却道不明地心酸。我起身预备取些粮食去街上喂流浪狗,却在门口与会议回来的古秀梅撞个满怀。
她见我穿着裙子娘们唧唧的模样,气得当下便甩了我一巴掌,力道之狠辣,我几乎眩晕。
后来喝了鸽子汤的她跟我解释:「当天我是迁怒于你,穿着是你的自由,只是那天全民票选制的二次会议上,全场五百六十人,近八成投了反对票,我眼看着这些以权谋私者,因阶段性胜利而沾沾自喜的模样,便愤怒难压。九亿数字的庞大底层人民,却连一张决定自己生活的选票都没有,权力的世袭制几乎人尽皆知,所谓考试和选拔也不过是形式主义,人民愚昧不觉醒,高位者精致利己,地球正在发出恶臭。老林,我的抗争是否真的存在意义,我感觉自己像个写在党报夹缝里的不痛不痒的笑话。」
这是古秀梅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现实主义者,第一次流露出自我怀疑。
权政的事情我向来刻意避之,毕竟以我的口无遮拦,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划进文安局的重点关注对象,我可忍受不了社区主任朴大妈隔三差五的上门问候。因偷渡出国打工,后又被遣返回来的伍老汉,可是没少到处说被朴大妈问候的厉害。
几年前,伍老汉的妻子难产死在手术台上,儿子发小孩热夭折在两岁的冬天,后来伍老汉就成为安化厂后红巷子的常客,当中他与春樱最是常来常往。春樱丈夫早年因赌博躲债投了井,她自己拖家五口,被迫进了红巷子靠卖身为生,这一躺就是二十九年多。好在公婆父母还算明事理,自知拖了后腿,从不给春樱冷脸色,甚至会在外掐那些嚼舌根的嘴,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对春樱转了态度,男人们凡有需求都尽可能去照顾她生意,女人们也不避讳和她来往走动。心善的婆娘们甚至会故意冷落丈夫,轰去春樱那儿消费,男人们总是欲拒还迎,脸上挂着几百个不情愿的难为,脚下却已经往红巷子挪去。
我也去过那里几次,在所处时代,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红巷子是亮证经营的合法场所,政府还会定期组织春樱们体检、学习新技术。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的童子一个,舅舅斯蒂芬发现我梦遗后,笑眯眯着将我领去。
狭窄的巷子,两旁是低矮的铁皮房,隔成独立的一间间。屋檐下闪烁着红色霓虹灯,来往的人彼此看不清脸,却能嗅到浓烈的汗水与**的气味,缠绵的音乐从不知哪个铁皮房子里传来,却掩盖不住此起彼伏的野猫叫。
我听得面红耳赤,没几分钟,两腿便软得直踉跄。
舅舅将我拽到其中一间铁皮房子前,敲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春樱,她比我高半头,波浪长发。紧身蕾丝黑裙将她的肥肉勒得几乎要跳出来,砸到我脸上。我吓得眼神直躲闪,正不知该看往何处,便被舅舅一把推进了春樱怀里。
他留下一句叮嘱:「辛苦啦,好好教教我这乖外甥。多谢。」
「放心。」春樱笑盈盈地将我领进里屋,随手关了门。
我整个脸还埋在她松软的怀抱里,她香喷喷的,像牛奶洒在被单上。
灯光粉红的铁屋内,春樱打开收音机,靡靡的萨克斯曲从小铁盒子里传来。伴随着音乐,春樱轻轻捧起我稚嫩的脸,我第一次如此贴近地观察她。
夸张且艳丽的浓妆,仿佛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九头蛇妖,令人心惊肉跳,却又不愿逃离。她的一双眼睛,经常年泪水浸泡,如夕阳映照混浊的湖泊,静谧、波光粼粼,有着深夜画本里从未描述过的魅力,令人禁不住想投身其中一探湖底的究竟。而我又能否经受那人畜无害的蛊惑呢?
显然是不能的。
正如此刻,春樱打量着我,我丝毫动弹不得,任由她抓起我的手。我感到无数的电流,从指尖导入身体。
静止不动,是我的懦弱,也是我的醉生梦死。
众所周知,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奋斗,我便是那吃软饭的怂蛋。
我对春樱很崇拜,后来走在街上,我总是隔老远便喊她老师,起初她还会制止,后来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伍老汉也是春樱的学生,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个转校生,毕竟他先前有过旁的老师。
他选春樱一是为了泄火,二呢他妻子曾与春樱是同车间的好友,他觉得自己有帮衬的义务。那晚起初两人还略显尴尬,春樱沐浴后合衣而卧,如此僵持了五分钟,伍老汉起身干了一瓶二锅头。
整个过程春樱并不舒服但也没抗拒,这是她的工作,面对客户她不能有情绪。
后来伍老汉每每敲门,总是给春樱带零嘴,雪花酥、蛋黄糕、糖葫芦,中年春樱渐渐陷入甜蜜的食物里,也陷进了伍老汉的爱情里。
当伍老汉意识到自己陷入爱情时,原本正确的事情,开始令他焦虑起来。例如从前他佩服春樱能够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而进入红巷子工作,他是打心里敬佩,而如今他却抱怨命运的不公、开始心疼春樱的悲苦,自妻儿走后,他终日浑噩度日,从不计划将来更不攒钱,有今天没明天地活,如今却开始设想美满的家庭、富足的生活。
当一个人获得良好的恋爱时,他是会越变越好的。
于是他决定出国打工。他告诉怀里的春樱,等攒够十万块钱,他就回来盖房子娶她过门。春樱听到这耳熟的话,并不吃惊也并不感动,她出于职业操守回答道:「好,我等你。」
她很清楚,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有其深层的神圣职责。比如对我,比如对伍老汉,她肩负着帮助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大振雄风、改头换面的责任。是啊,她不止为这个破败的文明生下了一个男人,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支持更多的男人,以免他们因为无处发泄的□□而走上歧途、危害人间。小学文凭的春樱自然是不会生出这样的觉悟的,这些都是每月一次的职业技能与素养培训上,坐在讲台的警官们告诉她的。
伍老汉出国语言不通,又惨遭中介欺骗,没到足月便被送到大使馆遣送回来了。再回安化厂的他,从单纯的出国打工,被街道法庭定罪为背叛祖国,自此成了街坊四邻人人回避的笑话。他自觉罪名沉重,恐连累春樱,故再没去过红巷子。
社区朴大妈是个话多腿勤的热心肠,尤其爱往一些特殊分子家里跑。当时因为舅舅,她也没少往我们家里来,不过舅舅疯癫古怪,朴大妈惧他,故每次茶都没放凉,她便起身走了。
而伍老汉性格沉闷得多,活像一头老驴,受多少教育都默不作声,朴大妈最是爱往他屋里钻。每回一进到屋里,朴大妈都先要求伍老汉沐浴更衣。伍老汉若拒绝,朴大妈便拿出黑本本吓唬,伍老汉也只好乖乖顺从,脱了衣服坐进澡盆。
舅舅插话:「朴大妈绝经也有十来年了,怕不是春心泛起,对你起了色心?」
伍老汉表情愈发无奈:「那倒还好解决了,有一回我是实在憋不住了。你们猜怎么着?她当即便开始喊流氓,吓得我恨不能跪地求她别喊。我已经成叛国罪了,再来个流氓罪,怕是后半生要在监禁室里过了。」
伍老汉、舅舅、我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朴大妈究竟想要啥。后来还是舅舅托人,从榴莲国弄了些绿色药丸,伍老汉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所以这也是我选择避谈权政话题的原因。朴大妈虽已百岁,但身康体健,一旦我犯错,难免要惹上麻烦。如今的思想错误已经令我风声鹤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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