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知故问道:「什么怪病?」
「他呀……」庄嫂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随后压低声音道,「嘴巴里长出个那玩意儿,就男人的……那东西。」
「啥?!」这话给古秀梅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会平白无故长这么个腌臜东西在嘴里?」
庄嫂逐渐放开声音:「昨天清早发现的,小秋回来和我讲的,老大一条,撑得连喝水吃饭的缝儿都没有,本以为割掉就能好,没出半分钟又长出来,怎么都割不完,最后手术盘子里摞了十几条,小秋医学校没教过这病,给老师们通电话,几十个老教授都听傻了,这不刚联系市医院,给送了去。」说着,她又突然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哪,八成是邪祟。」
我则淡淡地埋头造着未完工的发电装置,接话道:「也或许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被报应了吧。」
当下,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林有饭站在屋顶,冲我傻呵呵笑的样子,那时候,他还不是龙震天。忽然一个软乎乎的巴掌拍来,是小九。他顶着毛茸茸的鹅黄头发,傻呵呵地冲我笑,对视的瞬间,我看到了他如流星般璀璨却短暂的未来,怎么也笑不出来。
医院里,手术台的医生们已经奋战了两个小时,托盘换了一个又一个,堆成山的□□被接二连三送出手术室,却没有倒进医疗废弃物回收箱,而是被送进了男性生殖科病房区。
一切的物品存在即可以被买卖,只要价格合适。
五元一根,纯肉**肠,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特殊声明:未经临床试验,不保证功效,一旦食用后毫无效果,概不负责。
此宣传单页一发,重度阳痿、不孕不育、早泄、不举的患者们趋之若鹜,医院的黑色链条瞬间供不应求。有些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有些人则是破釜沉舟。毕竟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吃了不该吃的肉,蹿个稀的事儿。倘若真的有用,那可是一辈子的□□生活和传宗接代的荣耀。
手术台上的富春江俨然成了一台全自动制**机,而且还都是大得吓人的那种。他几乎要窒息的痛苦没人了解,而且为了保证**肠的□□和品质,反复切割的过程中不能打麻药,于是手术室的流水线就在富春江的阵阵哀嚎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个医生被吵得切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医生无缝接上,护士不再担任医疗辅助的角色,而更像是个餐厅传菜员,一边往后厨里送订单,一边将新鲜的食材送给前厅跑堂。
消息比桃色新闻传播得还要快。
不止平头百姓,官员、资本家、中产都听说了这件事情,本市的,外市的,本省的,外省的。于是各种豪车开始驶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医院会有专人将一个个五十公分立方的保鲜箱,双手送进车后座,并贴心叮嘱道:「两小时内食用哦。」
后来更有直升飞机停在了医院的顶楼。
如此切了一天一夜后,食用过的人保守估计已经达到六千八百七十三人,但几乎都毫无效果。
随着购买力的骤降,眼见无利可图,医生终于在接到通知后放下了手术刀。
而此时人们才发现,手术台上的富春江已经只剩皮包骨头,除了张大的嘴巴里那一条粗肉,他身上几乎没有丁点儿血肉了。他直挺挺地躺着,面颊因瘦削而深深凹陷,而眼球却如同核桃一般高耸地凸出,几乎将眼皮撑裂。他死盯着头顶的莲花灯,无神,惊悚,如果不是左胸微弱的起伏,医生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医生和护士们开始着手清理手术室和操作台,二十四个小时累积了大量吸血纱布和待处理器材。
他们集体伸了伸懒腰。
「这人也是命硬,这样都不死。」
「他是命硬了,害我们在这跟着加班。」
「医院赚得盆满钵满,咱们连个盒饭都没有。」
「说来真是恶心,我中间去厕所,低头掏出自己那玩意儿,差点吐了。」
「谁说不是呢,这几乎摧毁了我的性冲动,真晦气。」
听着医生护士们的闲谈,富春江自觉无比耻辱,他艰难地挪动几乎僵硬的手臂,伸向近旁的操作台。
手术刀。
他忽然回忆起在医学院的时候,第一堂生物解剖课,导师发给所有人各一只牛蛙,他的那只最大最肥,也最是活跃不听话。慌乱之下,不等导师的指导,他手忙脚乱地一刀切开了牛蛙的脖子,如同小时候年节时跟随继父杀鸡那般。
于是他又不自禁地回忆继父。年节将近,家家户户都为预备年货忙碌起来,炸年糕、煎鲫鱼、煮豆腐、扫屋、贴红联,而其中最隆重的程序莫过于杀鸡,杀活鸡。南方的没有雪的冬天,继父穿一件旧棉袄,从笼里钳出最肥的公鸡,它红冠黑羽,雄姿威武。继父递过来一把菜刀:「我抓着,你抹它脖子,要快。」十岁的少年富春江双手颤抖,这是他与继父生活的第一个年节,也是他第一次杀鸡,他迟迟不能下手。继父面露愠色,厉声呵斥道:「磨蹭什么,一天天娘们唧唧的,快下刀啊。」
少年富春江手心汩汩地渗出热汗,他盯着那公鸡的眼睛,像鹰又像狐狸,锋利且狡黠,那眼神里分明毫无语言,却钳住他的双手,令他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继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个龟怂,来来,你拿着鸡。」
鸡转移到少年富春江的手上,它格外安静,没有一丝挣扎与反抗,甚至毫不惊恐。它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少年,不带一丝感情。冷静如同强大的神。
而少年富春江则成了弑神者之一。
继父手起刀落,公鸡笔挺的脖颈瞬间鲜血横流,继父赶紧用盆接住,嘴里还美滋滋地笑道:「这鲜鸡血可是好东西。」
常言道,鲜公鸡血可辟邪保平安,常言又道,万物有灵。
人类夺走公鸡的性命,它的怨念将化身恶灵,而又试图用公鸡血来避除邪祟。亲手制造邪与恶,又佯装无辜者规避邪与恶,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咎由自取。
富春江摸到了手术刀,他意念接到天启,割下这最后一条方可解脱死去。
他将刀放在那条巨肉上,内心绝望,灵魂煎熬。他眼角泛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近旁的医生余光扫见此情此景,冷脸将刀夺走。
「还没割够啊,神经病。」
说着,众人将富春江近旁的锋利物品尽数清走。同时不满地抱怨道:「这货自己动手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我们担责任,上个月妇产科秦大夫就被家属投诉讹了三万,大半年的工资搭进去了,抓紧收拾,然后把这瘟神送去普通病房。」
想死而不能死,想活也不能活。
此刻,富春江是否有回忆起那个被他玷污的绝美少年龙震天呢,除他自己以外,天地人间,无一可知。
古秀梅换了身玄黑正装,佩戴党徽,踏进市政府大院,并径直踏阶上三楼,来到一扇褪漆的木头门前。
「哒哒哒。」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
正是陈传富。他笑盈盈道:「呦,小古主任是稀客啊,请坐。」
古秀梅平日最厌恶打官腔,她直截了当:「陈局长,我来是为吴侑珍妹子的事儿,听说你把她接走了。」
陈传富自办公桌后起身,绕到跟前来,再次邀请古秀梅坐下:「确实有这么个事儿,来,先坐下说。」
古秀梅落座,言语刚直:「陈局长你公务忙,恐怕不晓得,吴侑珍是我儿的干妈,我儿有饭的事情想必你肯定也听说了,所以,我们家绝不能再少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清楚我的决心。」
陈传富点头敷衍道:「清楚清楚,小古主任的为人处世风格我素来有所耳闻,只是你也知道,阿珍现在变成了人鱼,而她本心是不想的,所以原本只打算带她回来叙旧,但招架不住她求我将她变回人形。我呢,刚好还是有些人脉和钱财的,自然是能帮就帮了,毕竟我们也是有过夫妻之实的,就算她背弃了我,但我陈某人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也感谢她曾经的掏心掏肺。小古主任你放心,治疗结束后,我保证完璧归赵。」
古秀梅细细将肥头大耳的陈传富上下打量一番,继续说道:「陈局的话我最是信得过,对了,天娇最近在鹰国适应得怎么样?我们家老林的舅舅你知道的,就那个不学无术的艺术家,他前段时间来信了,说是看到天娇和几个绿皮肤人同吃同住,伙食貌似不错,人都长胖了几圈,我们家舅舅还开玩笑呢,说是跟怀孕了似的。」
话说至此,陈传富的笑脸僵在半空。
古秀梅凑近拍拍陈传富的手臂,继续道:「咱们都是当父母的,天娇我也自小看着长大,从前她什么样我是最知道的,亭亭玉立知书达理。陈局你独自抚养她这些年的艰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也给舅舅回信说,天娇这孩子太单纯,要多帮衬着点,甭管那些绿鬼是好是坏,那都得离远点,陈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传富僵硬的脸色稍显缓和:「是是,那是当然。实不相瞒,女儿如今大了,好多事情根本由不得我,自打出国去,电话都没几个。」
「所以说嘛,陈局长,你就是太见外了,这现成的亲戚在那边儿,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们家舅舅。」
「那没有,老林他舅的事情我都了解,人本质是好的,就是疯癫些。」
古秀梅再拍陈传富胳膊:「对的嘛,这都是自己家亲戚,回去我就写信给舅舅,让他带天娇给你通电话。」
点到为止,古秀梅借口妇联有会,起身便告辞走了。
办公桌前,陈传富夹起烟卷,一根接一根。他很清楚古秀梅的话语里不止有表层的示好,更有隐隐的威胁。我的舅舅是个疯子,善恶却无法定义,人人皆知。纵使自己在安化片区足以有通天的本领,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国外,也敌不过地头老鼠。到第四根烟时,他用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当夜,袁大头的郊区庄园被一伙持刀流氓闯入,血肉模糊的吴侑珍被抢走,连夜送回土地庙。
小李和黑熊悉心照料着奄奄一息的吴侑珍,等待着下一次月圆夜。
陈传富在次日清晨接到袁大头的私人电话:「小陈,昨天夜里你送我的鱼丢了。」
陈传富演技炉火纯青:「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袁老,您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查。」
袁大头知道陈传富和吴侑珍的旧情,但这当中的逻辑显然不通,是陈传富主动将她送来的,如果纯粹说是因为后悔了,想要回去,是说不通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进省领导班子的机会。
过午,陈传富亲自登门。
袁大头见他如此上心,也懒得再有疑。毕竟他对于吴侑珍也已玩腻厌烦。
一条鱼而已,在当权者的眼里,与玩具无异。
王小小死了。
自从雷雷过世后,王小小就失去生机了,他仍旧穿着从前那些白净的衬衫和皮鞋,每天用茉莉花香的皂块洗头发,胡须剃得整整齐齐,准点上班下班,勤勤恳恳。他如愿与许绣蓝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本该是极大欢喜的事情,王小小却并未摆酒席,喜糖也没发。
安化厂人见证了他从鲜活到死寂的覆灭过程。他仍旧天天捧着书本,只是那许绣蓝递来的冬天的烤栗子、夏天的西瓜,都不再似从前的味道。
两人本就这样毫无生机地、相依为命地活着。甚至自打九个孙辈儿陆续出生后,因为新生命的活泼可爱,许绣蓝和王小小甚至重新有了一丝丝人气儿。
王小小很是喜欢爱翻弄图画书的小五小六,他为数不多的走出家门,必然是来我家抱抱这两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小五小六说话晚,到两岁时仍只会些简单的叠音,于是王小小主动因时制宜地给自己改名为「呀呀」。
我用很粗糙的话劝解他:「日子还是要过的,你要想想许绣蓝,总不能让她守着一个闷闷不乐的丈夫吃一辈子冷饭吧。」
王小小将给小五折的纸飞机投去空中,表情淡淡道:「是我亏欠她,可是,林哥,面对这个世界,我提不起半点精神。当夜你也看到了,雷雷就那样被放进了热锅里,一时间,我不确定这个世界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从前我常自欺欺人,对人性的冷血和魔幻,选择性忽视,我总以为存在即合理,无论众生是多么的荒诞,既然存在必然有其意义所在,至少我的心和爱是自由的,可那口热锅将我烫醒,文明在退步,平民如草芥,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想活就要忍,忍耐贫穷、忍耐**、忍耐不公。我看着绣蓝一遍遍地申请立案审理,一遍遍地碰壁、受挫,她是那样天真单纯,怀抱着绝不可能的正义期许,终将会撞得头破血流。我不忍心阻止她,可你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古秀梅的从中斡旋,绣蓝怕是早就被□□办关进无人知晓的黑房子里了。每一次休息日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将钥匙和申请材料放进手提包,然后出门的时候,我便开始提心吊胆,我担心她再也回不来。
「我承认我的懦弱,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懦弱。我和许绣蓝没有孩子,我的父母也早已病逝,赤条条无所挂碍,按道理我应该是最无所畏惧的冲锋人,可是这没来由的无力感几乎令我起不来床。我没有把柄可以被威胁,我也并不惧怕死亡,唯一的软肋是许绣蓝,而她已经先于我投入战斗,我理应为爱追随她而加入战斗,可我却几乎与家里的沙发和床板融为一体,拿不住半点力气。」
「小小,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和支持,因为我比你更软弱无能。」
老友叙旧,变成了无能男人们的情绪倾诉大会,参会两人,地点在我家。
王小小继续说:「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做,就是我最大的反抗。我希望可以尽微薄的力量加速文明的衰败和人类的灭亡。当我编造出这个理由后,过得稍微心安理得了一些。可当我想到老庄媳妇、你和古秀梅,还有刚刚听说的吴侑珍李老师,又瞬间无地自容。在某一些瞬间,我甚至萌生出了憎恶你们的念头,几次险些要下恶毒的诅咒到你们身上。某次我阴郁至极时,古秀梅来到家里,说是听闻牦牛省有一位刚正不阿的检察官,她与许绣蓝紧握彼此的手,充满斗志与希望。那样子令我感到深深的可笑,我甚至有点厌烦两人,并为此重重地摔了房门。」
「而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我无能的表现之一。我不仅自己懦弱,还对那些比我顽强勇敢的人嗤之以鼻。我成了书籍中最讨厌的反派角色。」
正说着,房门再次被敲响,我起身开门,站着的是独眼张。他双手递来一张大红色请柬,五官移位的脸上露出羞赧的憨笑:「林哥,我和兰雪要办酒席了,八月初八,你和古主任一定要来哈。」
我笑着应下,并邀他进屋。
他眼神落在屋里沙发上,在瞥见七魂失了三魄的王小小时,笑容瞬间僵硬。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推辞,只好进屋。
塞满孩童用品的客厅里,独眼张雷达般仔细搜索一番,还是只能坐在王小小近处的另一半沙发上,旁处毫无落座的可能性。
他从随身包里又掏出一张红喜帖,眼神躲闪地递到王小小眼前:「王哥,那我就不特地去登门了,你和绣蓝姐请务必来喝口喜酒哈。」
王小小木讷地接过:「嗯,一定,你和兰雪可要好好的。」
独眼张两手摩挲着膝盖,点头道:「嗯,你和绣蓝姐也好好的。」
自雷雷过世后,独眼张一直刻意回避着许绣蓝和王小小。刘罐头对独眼张下了死命令,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人谈论起那晚的事情,也不许他与许绣蓝、王小小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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