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张看着外貌扭曲,心思却很朴实。他自幼眼睛存在缺陷,后又因被恶霸孩子们推进废井,摔伤了骨头,落下了跛腿的毛病。他母亲是买来的外地女子,在他断奶后便逃跑了,父亲常年下矿赚钱,他从小与姐姐张海燕相依为命。后来父亲矿难过世,经人介绍,姐姐海燕攥着微薄的赔偿款,带他背井离乡来到安化厂附近生活,干起了哭丧的行当,次年便认识了刘罐头。
海燕是个极为能干的女子,她矮小却敦实,心思精明手脚勤快,身体里总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初到安化厂时,独眼张因其特立独行的外貌,总是受到不友好的言语和眼色,他担心反抗会激化施暴者的情绪,进而引发更严重的霸凌,所以总是选择忍耐,又或是礼貌地恳请对方不要总拿自己开玩笑。而这显然起不到半点作用。
海燕撞见此事后,她大步上前,仰着头,丝毫不惧对方人高马大的体型优势,姿态强硬地向领头者说道:「敢不敢同我打一架,若我赢了,你们向我弟弟道歉,并承诺再不欺负他。」
领头的男人嘲讽地笑道:「你确定吗?巴掌大的小猴子。」
话音刚落,只见海燕跳着用双手钳住了男人的脖子,并狠狠地咬住了男人的耳朵,任凭男人如何摔、掐、拧、打,同伴们扯她头发、甚至拿来铁棍试图撬动她,而她纵使疼得满脸通红,仍死死禁锢着男人不肯松手。几分钟后男人举手投降,海燕才松了牙齿,从其脖子上下来。男人捂着流血的耳朵,大声叫嚣着不算数。「你这是无赖,不是打架,这根本不能算。」又是话音未落,尚且浑身通红的海燕,抬手一拳打在男人的喉结上,顺势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男人疼得嗷嗷直叫。其近旁的同伴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男人便是刘罐头。
后来他因崇拜海燕的泼辣而与她结婚,而自从有了刘罐头这个姐夫,安化厂民们对独眼张的表面态度也有了转变。
独眼张对于走私丧葬用品,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但姐姐张海燕是站在刘罐头的一方。自小姐姐海燕一直像妈妈一样保护着他,他无法拒绝。在遇到兰雪之前,独眼张从未违背过姐姐的意志,即便张海燕让他去帮忙杀人埋尸,他也是绝不会犹豫迟疑的。所以关于那晚雷雷死亡的线索,他从未对人提及过。
原则上,我不能向世人透露任何我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救吴侑珍是历史里安排好的例外,但想要达到目的其实还有许多委婉间接的办法。
我从厨房的顶柜里掏出一瓶高度烈酒,又从卤味缸里捡出小半斤牛肺,潦草地切片堆进白碟里,转身笑呵呵地迈进客厅。
独眼张的所有精明都是受人影响,他本质是非常不设防备的。我热情邀请他喝酒,不容推辞地倒了满满一大杯,把手里的筷子匀一双给他,另一双塞进王小小的手里。我坐在地板的木头凳子上,端起酒杯,撺掇独眼张开始喝。起初他还面露难色地小口抿,三两抿之后,不胜酒力的他已然飘忽起来,饮酒也愈发大口起来。
酒精自诞生起,便从不单单只是作为饮料的配角。如果说人类潜意识里的**与恶念是囚禁在暗室里的魔鬼,那酒精便是撬开那锁头的帮凶。它像一条迷惑意志的蛇妖,无论是平日里多么思想和行为严防死守的人,在它的**攻势下,最终都只会缴械投降。而这也使得许多心怀鬼胎之人将其作为替罪羔羊,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下,白菜城更是曾将饮酒和精神疾病并列作为减刑的缘由之一。为此,无数的男人饮酒后闯进未成年女子的家里,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后,被当庭无罪释放,而女子们却总是缺乏饮酒后手刃凶手的勇气。
朴念恩却是个勇气十足的姑娘。
半个世纪前,彼时我已经接近上一世的暮年,某个清光朗朗的晨曦,我在疲惫的梦境中醒来。摇椅旁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杯温热的普洱。七点五十五分,敲门声准时响起,邮递员小宋的声音传来,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我高声给予回应。他满意地离开,我起身去开门,拿到了属于今天的新闻报纸。我回到躺椅上,将毛毯盖到腰间,并把剩余的半杯茶水送进嘴里,像大多数关心世界局势的老年人那般,郑重地翻开报纸,并在国际新闻版面的头条如期读到了念恩的故事。
年仅十岁的念恩是智慧女子小学的四年级学生,她成绩优秀、热爱音乐和追星,同时还是校足球队的中锋队员。周五放学后,她离开学校却迟迟没有回家,直到天光漆黑,父母联系遍老师和同学,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身影。失踪三小时后,警察也参与进来。学校、街道、家附近的公园、自习室以及孩子们经常去的茶饮店和小吃摊,狭小城镇的角落几乎被警察翻了个遍,毫无线索。周六的中午,人们在儿童公园的长椅上发现昏迷的她,她的书包干净完整,校服血红一片。好心人报警并送她到医院,诊断很快传遍小镇:多次性侵,□□撕裂,内脏出血。为了救活她,她的特征器官将被摘除,肠和脾也会被切除部分。手术过程中,她安静地睡着,没有觉察丝毫疼痛。
凶手很快被捉拿归案,他拎着酒瓶和精神鉴定证书前往警局自首,他对自己所犯下的恶行供认不讳,却手握完美的免责声明,故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后便闲庭信步般走出了警局。而极其讽刺的是,此时,经历了二十六个小时抢救与手术的念恩,甚至还没能从麻醉的药效中醒来。
五十天后,念恩被从医院接回到家里。父亲将她的房间粉刷成了明媚的亮粉色,并布置了许多新娃娃。在念恩的要求下,她房间的窗户被封死,装上了结实的铁栏杆。父母也知道女儿心底的害怕,却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父亲有过冲动想要手刃凶手,却被母亲拦下。念恩后续的康复和治疗需要大量的费用,他们不能坐牢,必须得留在她身边,努力工作。
市民请愿惩处凶手的队伍每日午后从她的窗户外走过,人们向她表达关心,鼓舞她不要陷于痛苦。念恩听着那些声音,内心一点点发生变化,逐渐她开始相信,自始至终自己从没有错,自己还是那个优秀的女孩。
又五十天后,念恩已经可以独立走出家门,她站在久违的阳光里,内心萌发出了与法律相悖的光明。她似乎脱胎换骨,比从前更坚毅了。当晚她跟踪凶手,走进镇上一家**主题酒馆,老板和陪酒小姐看到了她小手里攥着的刀,他们没有阻拦,而是默默地帮他遮挡凶手的视线。凶手坐在昏暗的沙发座里,陪酒小姐殷勤地滑进其怀里,热情似火地向他嘴里喂酒。凶手狠着脸饮下,并一口咬在陪酒女的嘴唇上。时机就在眼前,十岁的念恩两手颤抖,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胸腔砸穿。
她并非想惩罚恶,而是出于恐惧。当久违地站在阳光里,她心里所想的并不是要作为受害者亲手惩戒恶魔,她无意伸张正义。她的念头很纯粹,她只想重新回到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在阳光里奔跑的自己。而那个男人的存在便是一种威胁,她要清除这个威胁。
手是颤抖的,但好在刀很锋利,几乎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抹,男人的血如同喷泉般自颈动脉涌出。
陪酒小姐虽已有所心理准备,却还是吓得花容失色,善良的她慌乱中仍不忘抱紧念恩,捂住她年幼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
她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你是未成年人,到时跟警察说一声就可以直接回家了,记住,你永远是个好孩子。」
几天后,这条延续了近百年的荒诞法律被废除。念恩是这条法律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她由此被登入报纸,并成为被写进人类法律历史的第三十八位女性。
数千年的人类法律史,其名册里,女性者不足四十人,而男性却有一万六千多名。如此悬殊的数据差当真只是因为女性天资笨拙、法律思维薄弱吗?其实并不然。其本质缘由是,与女性相关的法律条款,如果想要去推动或修正,大多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这个代价或是贞洁、名誉、尊严,或是无数条性命。其代价之惨烈,许多时候都令人望而却步,而男性想要在法律历史上留名,仅需要提出一项不功不过的法律条文即可。
很快,独眼张在酒精的蛊惑下,将当夜的实情和盘托出,当中的不确定之处,他也描述得不偏不倚。
沙发里早已心如死灰的王小小,突然犹如回光返照般笔直地坐了起来,他两手攥紧独眼张的衣领,摇晃着已经酒醉的他再次确认:「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而独眼张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脱口而出:「我发誓都是真的,杨海军拎着雷雷去了同心湖边,我追到的时候,雷雷已经在湖里,杨海军不见了踪影。」
王小小怔在原地,他无法相信,将自己和许绣蓝生活搅碎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可他却被懦弱和逃避限制了嘴和腿。他回想着这些年许绣蓝到处奔波的疲惫模样,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将独眼张摔进沙发里,随即起身欲出门。
「小小,你要想清楚,如果是用你此生最宝贵的东西换一个真相,你能不能接受?」
王小小思忖两秒,随后目光坚定地继续关门而去。这将会是他毕生都感到值得的一刻。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知道所有事情的过程和结果,我自然清楚王小小接下来会走向何处,然而我不打算出手干预。一来是神并未赋予我更改任何历史走向的能力和权利,二来这当中夹杂着我见不得光的私心。我的孩子死去时,我选择沉默,坏人最终得到惩罚,可那惩罚并不来自于我。而在将来,面对九个孙子的陆续死亡,我的境地几乎如出一辙,我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深深的懊悔和遗憾,以至在许多年后整个文明分崩离析,而我作为永生的历史记录者,成为在地球上最后的、孤独的、唯一一个人类,独自坐在矮屋前,望向太阳时,我仍在为未能替他们复仇而懊悔不已。
扭打间,王小小意外被杨海军推下阳台。
而杨海军也因为这众目睽睽的失手误杀而被判入刑。后来我将这事告诉了许绣蓝。
我并非是怕许绣蓝责怪我,我只是生怕她误会王小小,误会他是一个简单的、惹是生非的莽夫,我告诉她,王小小心里是实打实地爱护、在意许绣蓝和雷雷的。许绣蓝听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哭着笑又笑着哭,她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最终如愿获得了真相。害人者已经判刑坐牢,她瞬间感到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她不用再为雷雷的立案而四处奔波,结果来得如此意料之外,她忽然觉得从前自己的盲目坚持像一个笑话,她内心深深愧疚,在经年累月的奔走中她全然忽略了王小小,从何时开始的,他从一个鲜艳明媚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面偶人。她竟毫无觉察。
而就在她郁郁沉沉几乎就要沦为第二个王小小时,龙五和龙六爬到她身边,老六抚摸着她业已衰老的脸庞,而老五则握住了她不知不觉爬满皱纹的双手。许绣蓝的眼睛瞬间回过神来,她搂住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把他们抱进怀里,用脸颊去摩挲他们的小手。
「好乖乖,好乖乖。」
那个瞬间我便知道许绣蓝不会成为王小小了。她会继续保持对生活的热度,直到几十年后,龙五会把她接去无忧国,在阿尔卑斯山恬然老去。
龙五和龙六的故事也将就此展开。彼时谁也没有想到,从小便抱团在图画书里长大的两个人,将来会拥有如出一辙的理念,和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童年浸淫在图书和歌谣里,一个接近于艺术家的培养氛围中,不可避免地,两人成为了浪漫主义者。他们如同二十世纪**十年代的嬉皮士们一样,热衷艺术,歌颂爱与自由。
两人在十四岁的五月和六月分别背着行李走出家门。彼时五十四岁的我已经摘掉了思想犯的帽子,两人离开家门那天,我正埋头清扫门前的落叶,他们乖巧地前来道别:
「爷爷,我要出远门了。」
「记得带好地图、粮食和雨伞,在外要切记躲避风雨,受凉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要紧的东西。
他们很开心地挥手。这便是我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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