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墙壁和消毒水气味，日复一日，像一种无形的背景音，渗入骨髓。陈星星坐在财务科的办公桌前，熟练地翻动着凭证，计算器按键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窗外，急诊通道又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午后的沉闷。他抬头瞥了一眼，看到熟悉的白色担架车被推着飞驰而过，然后低下头，继续核对一笔药品耗材的入库单。三年了，这种场景带来的最初悸动早已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吴科长说得对，干久了，心就硬了。只是这份“硬”，有时更像一层包裹着疲惫的壳。
“陈会计！陈会计！”
清脆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小霍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圆圆的脸上满是兴奋，手里还捏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传单。
“快快快！看看这个！”她把一张传单拍在陈星星桌上，震得旁边的笔筒都晃了晃。
陈星星拿起传单。上面印着层峦叠翠的山峰，云雾缭绕，山间点缀着红叶，标题是“秋韵正浓，登高望远——凤凰岭金秋登山节”。
“凤凰岭？离市区好像不远？”陈星星看着图片。
“对啊！就在西郊！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小霍眼睛发亮，“这周末！我们科里几个姐妹商量着一起去呢！小蔡、小黎都去！你也一起呗？整天对着数字和消毒水，人都要发霉啦！去山里洗洗肺，看看真正的秋天！”
陈星星有些犹豫。爬山？他上一次爬山还是小学时跟着父亲去后山砍柴。周末他通常是在宿舍看书，或者去图书馆待着。集体活动，他本能地有些疏离。
“去吧去吧！”小霍看他不说话，开始发动撒娇攻势，“你看你，除了工作就是宿舍，一点生活都没有！我们财务科一枝花（她指指自己），行政科气质女神（指指门口刚进来的小黎），住院处小太阳（指指后面跟进来的小蔡），再加上你这个…嗯…财务科定海神针！多完美的组合！呼吸新鲜空气，保管你回来工作效率翻倍！”
“什么定海神针…”陈星星被她逗得有点无奈。
“就是就是！”小蔡也凑了过来，她今天没戴护士帽，栗色的卷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显得活力四射，“星星，一起去嘛！整天窝着多没意思！听说山顶风景可好了，还能看到云海！我们打算周六去，周日回来，住一晚山脚下的农家乐，吃土鸡！”
小黎也走到桌边，她今天穿着米色的针织衫，气质温婉，声音轻柔：“是啊，陈星星，一起去放松一下吧。秋天山里景色确实很美，红叶很壮观。我们人多也热闹安全。”她说话总是很有说服力。
三双眼睛齐齐地看着他，充满期待。陈星星看着传单上那色彩斑斓的山峦，想象着山风拂面的感觉，心底那点对“麻烦”的抗拒，似乎被一种久违的、对广阔天地的渴望悄悄压了下去。他推了下眼镜，点点头：“行…那我去吧。”
“耶！”小霍和小蔡同时欢呼起来，击了个掌。小黎也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周六清晨，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沉浸在睡梦中。医院后门的小空地上，一辆半新的七座面包车已经发动。开车的是行政科一个热心的司机老张，被小黎拉来当“壮丁”。陈星星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里面依然放着那把算盘，像一种习惯性的陪伴），第一个到了集合点。包里就塞了两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一瓶水，还有那本看到一半的《中级财务管理》。
“哇，星星，你这包也太精简了吧？”随后赶来的小霍拖着一个巨大的旅行袋，外加一个鼓鼓囊囊的零食包，“爬山可是体力活！能量补给必须跟上！”她哗啦一下拉开零食包的口子，里面塞满了薯片、巧克力、牛肉干、果冻、小蛋糕……“看！作战物资！”
小蔡背着一个专业的登山包，戴着遮阳帽，穿着运动鞋，看起来准备充分：“我带了水、水果、还有创可贴和驱蚊水！安全第一！”
小黎则是一个轻便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一本诗集。她笑着看小霍展示她的“粮仓”：“思颖，你这是要把山吃空啊？”
“这叫有备无患！”小霍得意地拍拍零食包。
面包车在晨光中驶出市区，高楼大厦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道路两旁是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金色的稻茬，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秋色点染，层林尽染。车窗开着，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秋风灌进来，吹散了医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小蔡和小霍兴奋地趴在车窗边，指着外面的景色大呼小叫。
“哇！快看那棵树！叶子全红了！像着火一样！”
“那边！那边！一片金黄！是银杏吗？”
小黎安静地看着窗外，嘴角噙着笑意。陈星星坐在靠窗的位置，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凉意，看着窗外流动的秋色，心头那层积压已久的沉闷感，似乎被这清新的风悄然吹开了一丝缝隙。他深吸一口气，肺里充满了自由的气息。
凤凰岭山脚下，已是人头攒动。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叶、深绿的松柏，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空气清冽甘甜，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芬芳。四人买了门票，随着人流开始登山。山路是修葺过的石阶，蜿蜒向上。
一开始，大家兴致高昂。小霍冲在最前面，活力无限，不时回头催促：“快点快点！看谁先到第一个亭子！”小蔡紧随其后，马尾辫一甩一甩。小黎和陈星星则落在后面，步伐稳健。
“陈星星，你体力不错嘛？”小黎有些意外地看着气息均匀的陈星星。
“还行吧，小时候爬惯了。”陈星星笑笑。农村长大的孩子，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这点石阶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甚至有闲暇观察山道两旁裸露的岩石纹理，计算着石阶的陡峭角度，心里默默评估着登山效率。
然而，好景不长。爬了不到半小时，坡度明显陡峭起来。小霍的“粮仓”似乎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她开始气喘吁吁，脚步慢了下来，额头上全是汗珠。
“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会儿…”小霍扶着路边的栏杆，大口喘气，看着旁边一个背着大包、拄着登山杖却健步如飞的大爷，一脸绝望，“大爷，您…您这体力…怎么练的？”
大爷哈哈一笑：“小姑娘，爬山靠的是节奏，不是蛮力！你这包太沉啦！”
小蔡也累得够呛，靠在石壁上喝水，看着小霍的零食包直摇头：“我说思颖，你这‘有备无患’也太过了吧？我看你是‘有备重担’！”
陈星星把自己的水递给她：“喝点水，慢点走，别着急。”他看了看小霍那个硕大的零食包，自然地伸手：“给我吧，我帮你背一段。”
“啊？这…这多不好意思…”小霍有点犹豫。
“没事，我力气还行。”陈星星不由分说，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零食包，挂在胸前。重量陡然增加，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和步伐，依旧走得稳稳当当。
“哇！星星！你真是救星！”小霍如释重负，感觉又能活过来了。
小黎在一旁看着，眼里带着笑意：“看来我们带了个‘挑夫’来，真是明智。”
陈星星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闷头往前走。
越往上爬，风景越壮阔。回望山下，蜿蜒的道路、星罗棋布的村庄、如镜的湖泊，尽收眼底。漫山遍野的红叶、黄叶在阳光下燃烧，绚烂夺目。山风吹过，林涛阵阵，卷起片片落叶，像无数彩蝶飞舞。小蔡和小霍早已忘记了疲惫，不停地拍照，大呼小叫。
“太美了！快给我拍一张！我要发朋友圈！”小蔡摆出各种姿势。
“这里这里！这个角度绝了！能看到整个湖！”小霍兴奋地指挥着。
小黎则安静地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台，眺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诗集，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轻声念了起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的声音轻柔，融入山风林涛，别有一番意境。
陈星星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眼前壮丽的秋色，听着小黎念的诗句，感受着山风穿透衣衫带来的微凉和舒爽。胸前的零食包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近乎辽阔的平静感包裹了他。医院里那些繁琐的凭证、冰冷的数字、刺耳的鸣笛、生离死别的沉重，在此刻都被这浩荡的秋色和清爽的山风涤荡得干干净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满山的秋意都吸进肺里，刻进心里。
走走停停，说说笑笑，花了近三个小时，四人终于登上了凤凰岭的主峰。山顶是一块巨大的平台，立着一座古朴的石亭。极目远眺，山河壮丽，天地辽阔。云雾在山谷间缓缓流动，阳光穿透云层，洒下道道金辉。所有的疲惫在登顶的这一刻，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豁然开朗的舒畅。
“啊——！！！”小蔡和小霍忍不住对着山谷放声大喊，声音在山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感觉把所有的郁闷都喊出去了！”小蔡叉着腰，笑得畅快淋漓。
小霍则迫不及待地打开零食包：“开饭啦开饭啦！山顶野餐！补充能量！”她把薯片、巧克力、牛肉干、小蛋糕一股脑儿摊在石亭里的石桌上。
四人围坐在石桌旁，分享着食物。山风吹散了暑热，也吹来了松涛的合唱。就着壮丽的风景，吃着简单的零食，聊着轻松的话题。
“哎，星星，你在财务科天天对着账本，不觉得闷吗？”小霍嘴里塞着薯片，含糊不清地问。
“还好吧，”陈星星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习惯了。数字有数字的秩序。”
“秩序？”小蔡撇撇嘴，“我看是死板！上次我们护士长想报销点加班餐补，就超了几块钱，硬是被你们卡住了，气得她直跳脚。”
“规定就是这样，”陈星星解释，“卡住几块钱，总比账目不清、最后出大问题强。就像爬山，路得一步步走稳。”
“得，又来了，你这职业病！”小霍笑着打趣，“不过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小黎安静地剥着一个橘子，分给大家：“其实医院每个岗位都有自己的难处。医生治病救人，压力大；护士日夜倒班，辛苦；我们行政后勤，琐碎磨人；你们财务，守着规矩，也容易得罪人。都不容易。”她把橘瓣递给陈星星，“所以更要像这样，偶尔出来走走，透透气，看看这大千世界。烦恼是负债，快乐是资产，出来玩，就是给自己增加点净资产。”
小黎的话总是带着点诗意和哲理。陈星星接过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听着朋友们的笑语，忽然觉得小黎说得对。这趟爬山，就像在生活的损益表里，记下了一笔丰厚的“营业外收入”——无价的快乐和松弛。
下山的路轻松了许多。回到山脚下预定的农家乐时，已是傍晚。农家小院干净整洁，院子里种着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枝头。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们，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黄澄澄的柴火土鸡汤、鲜嫩的小炒山笋、金黄的炒土鸡蛋、绿油油的清炒时蔬……香气扑鼻，充满了山野的质朴风味。
“哇！太香了！”小霍第一个拿起筷子，“爬了一天山，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四人围坐一桌，大快朵颐。土鸡汤鲜美浓郁，山笋爽脆可口，简单的饭菜却有着城市里难以复制的天然滋味。疲惫的身体被美食抚慰，气氛也格外融洽。大家聊着爬山时的趣事，吐槽着医院的奇葩规定，分享着各自科室的八卦。
“哎，你们知道吗？内科新来的那个张医生，好像跟药房的小王…”小蔡压低声音，开始分享最新“院情”。
“真的假的？我昨天还看见小王跟检验科的小李一起吃饭呢！”小霍立刻加入八卦阵营。
小黎微笑着听着，偶尔插一句，给她们分析“情报”的可靠性。
陈星星话依然不多，但嘴角一直挂着轻松的笑意。他安静地听着，吃着饭，感受着这种纯粹的、朋友间的热闹和温暖。没有借贷平衡的压力，没有生离死死的沉重，只有美食、朋友和卸下疲惫后的惬意。他甚至破例喝了一小杯农家自酿的米酒，甜甜的，带着粮食的香气，一股暖意从喉咙流到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晚饭后，小蔡和小霍精力旺盛，拉着小黎在院子里玩起了扑克牌。陈星星觉得有些微醺，搬了个小竹凳坐在柿子树下。山里的夜，格外宁静深邃。天空是墨蓝色的丝绒，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璀璨得不像话，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空气清冷，带着草木的微香。远远近近的虫鸣此起彼伏，编织成一首自然的摇篮曲。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色静谧。
他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思绪放空。医院的账本、晋升的渺茫、日复一日的琐碎……那些在城市里盘踞心头的烦扰，在这片星空下，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想起了小黎说的“烦恼是负债，快乐是资产”。是啊，人生这本大账簿，盈亏本就难料。与其斤斤计较于某一笔分录的得失，不如多去寻找一些像今天这样能记入“快乐资产”的瞬间。活着，能看见这样的星空，能和朋友们一起开怀大笑，能痛快地爬山流汗，能喝上一碗鲜美的鸡汤，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盈余了。
“星星，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小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洗好的红柿子递给他，“尝尝，老板送的，自家树上结的，可甜了。”
“看星星。”陈星星接过柿子，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多汁，“山里的星星，真亮。”
“是啊，城市里灯光太亮，把星星都赶跑了。”小黎也抬头望着夜空，轻声说，“有时候觉得，人就像这星星，在城市巨大的机器里，只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渺小又不起眼。但换个地方，比如在这山里，在懂得欣赏的人眼里，每一颗星星都在努力地发着光，都有它独特的位置。”
陈星星咀嚼着柿子清甜的果肉，回味着小黎的话。螺丝钉？星星？他默默地看着天幕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光点。是啊，在医院庞大的体系里，他确实只是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做着最基础的核算工作，晋升似乎遥不可及。这份工作，像一眼能看到头的平静水面，缺乏波澜，也缺乏向上的通道。他之前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被日常的忙碌和那份“活着就是赚了”的自我安慰压了下去。此刻，在远离喧嚣的山野星空下，这份职业的瓶颈感，清晰地浮了上来。
“你说得对，”陈星星低声说，像是在回应小黎，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得…偶尔换个地方看看。” 他需要寻找新的位置吗？一个能让他感觉不是在原地踏步，而是能看到自己“发光”的位置？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面包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小蔡和小霍在后座睡得东倒西歪。小黎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陈星星坐在副驾，看着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秋色山林。背包里的算盘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硌着他的后背。
这一次山野之行，在他生活的损益表上，无疑记下了丰厚的一笔。他收获了满眼的秋色、畅快的汗水、朋友的欢笑、美味的食物、宁静的星空，还有一份久违的身心松弛。但同时，也清晰地确认了一笔“亏损”——对现状职业瓶颈的清醒认知。这张山水间的损益表，盈亏交织。快乐是真实的资产，沉重也是真实的负债。而如何调整未来的经营策略，让这本人生账簿实现更好的“盈利”，成了此刻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新课题。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远方渐渐清晰。他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混合着尘埃和尾气的空气涌入鼻腔。假期结束了，生活，或者说生存的账簿，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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