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静垂,沿着鎏金烛台蜿蜒而下,渐渐凝成珊瑚般的赤珠。洞房内光影摇动,明明灭灭,映得铜镜中的人影也恍惚起来。
镜中的沈赏客,眉眼被烛光描摹得愈发清晰,却似蒙着一层拂不去的寒霜。
案头那只描金妆奁上,“百年好合”四字在暖融烛火下,竟泛出泠泠冷光,刺得人眼底生疼。
她身上那袭嫁衣红得灼目,本该是世间女儿最企盼的颜色,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如同枷锁。
唯有腰间那柄银鞘匕首透出的凉意,透过层层锦缎传来,成了这荒唐境地里唯一的真实。
“小姐,吉时到了。”锦带的声音裹着细微颤音,小心翼翼捧来一顶凤冠。
冠上明珠浑圆,流光璀璨,原是将军府私藏多年之物,仓促改制而成,华美却难掩拼凑之痕,正如她这身嫁衣,仍是母亲当年的旧衣改就,针脚间藏尽慈母心意,亦诉说着这场婚事的不得已。
“父亲呢?”她的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明。
锦带垂首:“将军在前厅…陪着姑爷。”
最后二字吐得艰难。
“姑爷。”沈赏客指尖微颤。这称呼生涩冰冷,如细针扎入心口。
那个她唤了多年“兄长”的人,那个让寒英姐姐倾心相付的人,一夜之间竟成了她的夫君,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三日前京城舅舅加急送来的一道密信。
半月前,京城
紫宸殿暖阁内,沉水香的青烟与银丝炭的燥热缠绵交织,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兵部尚书钱充微躬着身,目光在御座与垂落的珠帘间谨慎游移:“陛下,镇北军又获大捷,沈靖在军中的威望已如日中天。”
字字清晰,如石子投入死水。
御座之上,皇帝捻动佛珠的手骤然停顿,沉香木珠深深嵌进掌心,留下红痕。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虚浮:“沈卿戍边有功……当赏。”
这“赏”字出口,轻飘得如同叹息。
一旁的丞相适时上前,声音苍老却字字诛心:“陛下!北境五十万铁骑皆听沈靖一人号令,兵符在握,将士归心,长此以往,只怕军中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
话音砸落,暖阁内落针可闻,皇帝脸色倏地苍白,嘴唇紧抿,孱弱的目光下意识投向那道珠帘。
恰在此时,珠帘后传来一阵清脆环佩声响。
那声音柔婉如春风拂水,却让所有人脊背绷紧:“钱尚书,听闻沈将军府上,有位掌上明珠?”
钱充眼中精光一闪,躬身答得恭敬:“娘娘明鉴,沈家确有一位女公子,名唤赏客,年方二八,容貌清丽,活泼可人。”
珠帘后的声音依旧含笑,却透出不容置疑的掌控:“太子身边正缺个知心人,沈家忠良,沈将军劳苦功高,他的女儿想必是极好的,陛下以为如何?”
轻飘飘一句,却重逾千斤。
皇帝握珠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额角渗出细汗,那句“皇后所言甚是”几乎脱口而出。
“启禀陛下!”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打破凝滞!刑部尚书苏衍猛地出列,紫红官袍在烛火下泛出冷光,袖中之手早已攥得骨节发白。
太子府是何等污秽魔窟!他妹妹唯一的骨血,岂能送入虎口沦为质子?!
巨大的愤怒灼烧着理智,苏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却斩钉截铁:“臣日前得悉家书!赏客已许配人家,腊月十八便要完婚!臣疏忽未及时禀报,请陛下、娘娘恕罪!”
一言既出,满室死寂。
皇帝浑浊的眼骤然聚焦:“许配人家?许的何人?”
苏衍喉结剧烈滚动,冷汗湿透重衣,脑海中飞快掠过妹夫信中所赞的那个少年将领—,必须赌这一把!
“回陛下,此人名陆辞潇,乃边军中立功的年轻将领,与赏客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珠帘后,皇后蔻丹指甲掐进掌心。
声音依旧柔缓,却淬了冰:“哦?青梅竹马?苏尚书,这是何时定的亲?本宫怎从未听闻?”
每一个字都似冰锥刺来,苏衍强迫自己定神,答得沉稳:“去岁重阳私下议定,因边关战事频仍,书信不便,尚未过礼,故未张扬。”
他余光扫过丞相狐疑之色,又补一句,带上几分家常的无奈欣慰:“家妹信中甚是欢喜,说陆辞潇虽出身寒微,却忠勇品良,待赏客一片赤诚。”
珠帘后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话:“既如此,是天作之合,陛下理当派钦差前往边城,为新人贺喜,讨杯喜酒。”
暮鼓三响,余音沉重。
苏衍几乎是踉跄着踏雪疾行而出,每一步都踩着后怕,寒风刮面,不及心中冰冷半分。
回到府邸,他紧闭书房门,铺纸研墨。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墨汁污了宣纸。
他深吸气,强行定神,开始模仿妹妹笔迹,必须立刻伪造“家书”,坐实婚约!
“老爷?”
苏夫人推门而入,见他在灯下临摹小姑笔迹,惊得茶盏摔碎在地,声音尖利:“你、你这是欺君!是灭族的大罪!”
苏衍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声音嘶哑狠厉:“闭嘴!备马!要最快的驿马!最靠得住的心腹!立刻!马上!”
三更时分,北风卷雪,呼啸如鬼哭。
苏府侧门悄开,一道黑影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蹿出,踏碎琼瑶,溅起碎玉。
之后,便有了这场婚礼。
浓烈的红色覆在陆辞潇宽肩窄腰的身形上,突兀又违和,锦缎柔光非但未能软化他周身肃杀之气,反将眉宇间的沉凝衬得愈发分明。
他仿佛只是披了层喜庆的壳,内里仍是那个北境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合卺酒尚温,合欢丝犹绕,红烛已燃过半,烛泪堆叠。
当陆辞潇推门而入时,带着淡淡酒气,却在距她三步之遥顿足,空气凝滞,唯闻烛火哔剥。
他声音低沉,掺着一丝沙哑:“小姐,委屈你了。”
这话如石入静水,沈赏客猛地抬手掀开盖头,烛光霎时涌入眼眸,灼人眼目。
陆辞潇逆光而立,挺拔身影遮去大半光亮,半边面容浸在阴影中,下颌线条绷得冷硬。
她仰首直视他深潭般的眼,字字清晰:“该说委屈的,是陆将军,这门婚事,将你与镇北军彻底绑在了一起。
从此你陆辞潇之名,再不能从沈家荣辱中剥离,你的战功,你的志向,甚至你的……”
话语未竟,已被急遽声响打断。
“报——!”
惊惶脚步声如擂鼓叩心,亲兵嘶声穿透窗纸:“将军!天使携圣旨到府!”
“天使”二字如惊雷!
陆辞潇周身气息骤变,沉郁尽化凌厉,玄色披风旋如冷刃,带起的风拂动她额前珠帘,房门砰然闭合,内外两隔。
沈赏客攥紧嫁衣广袖,金线绣成的鸾凤图案如尖刺硌进掌心,心鼓狂擂,每息皆漫长如岁,不过半盏茶功夫,军靴踏地声去而复返。
房门再启,陆辞潇立在光影交界处,喜服未褪,腰间已佩长剑,玄铁剑柄泛着幽光,铁血肃杀之气顷刻压过残喜。
“青州匪患,陛下命我即刻点兵二十万,星夜驰援。”他的声音似从风雪边关传来,冰封般冷静,却暗藏紧绷。
“青州匪患?!”沈赏客霍然起身,珠翠激烈碰撞如心绪纷碎,不过是疥癣之疾,何须动用镇北近半数兵马?寒意自足底窜遍全身。
“父亲可知?”声线不自觉发颤。
“已派人去报。”陆辞潇利落整理臂缚,目光锐如鹰隼。
行至她身前忽顿,视线落在那柄匕首上,他伸手,以带茧指腹极克制地拂过银鞘,如安抚亦如警示。
“记住,”
他抬眸,目光如淬火钢钉深钉入她眼底,“任何时候,都别卸甲。”
“呜——呜——呜——”
号角声凄厉撕破夜幕,如巨兽悲鸣,穿透深院高墙。镇北军集结令!
沈赏客的心似被号角揪紧,提裙疾步追至廊下,北风如刀扑面,吹乱云髻,卷起广袖猎猎作响,如一团在寒夜中挣扎的火焰。
她扶柱远眺,府外火把汇成长龙,似燃烧巨蟒奔向城门,火光染红半壁天穹,马蹄声、铁甲声、号令声汇成肃杀洪流,那为首的身影,早已融入铁流难辨。
新房内,合卺酒泛着幽光,忽闻“噼啪”脆响,合欢烛爆开灯花,火星四溅,光影乱摇如兆破碎。
她缓缓抬手,纤指坚定握住刀柄。清越龙吟乍起,雪亮匕首寸寸出鞘,寒光凛冽,映照她沉静如潭的眼眸。
刀身上“镇北”二字深刻遒劲,正映着烛台上不断垂落的滚烫烛泪,如血浸染,无声流淌着家族荣光与此刻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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