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潇离开后的第三日黎明,北境天色骤变。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几乎要碾碎边城高耸的城墙,沈赏客独立城楼箭垛前,寒风卷起她额前碎发,远处地平线上,翻滚的乌云与苍茫雪原纠缠相接,天地混沌一片。
忽然,她鼻尖微动,风中挟来一丝异样,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混着战马与兵器的凛冽。
她眯起眼,只见雪原尽头隐约浮起黑压压的阴影,如潮水般向边城漫涌。
“北狄人来了——!”
瞭望塔上哨兵嘶声呐喊,警钟骤响,撕裂黎明。
沈赏客指节发白,死死攥紧手中玄铁长枪,北狄卷土重来,时机掐得这般精准,绝非偶然,她脑中闪过陆辞潇临行时凝重的眉眼,心头蓦地一紧。
“赏客!”
父亲沈靖大步踏来,玄铁铠在风中铮鸣。他眉宇间凝着比往日更重的肃杀,声音却沉得骇人:“你立刻回府,护送你母亲从密道离开。”
沈赏客抬眸,目光灼灼:“我不走。”
长枪重重顿地,铿然作响:“我是沈家的女儿,也是镇北军的将士。”
城下,北狄号角声隐约可闻,一声声催魂,沈靖深深看她,染霜的鬓角在风里轻颤。
最终,他只重重一拍女儿肩头:“好!那便随为父守城!”
北狄攻势凶悍得超出预料,正午时分,第一波箭雨遮天蔽日而下,钉落城墙之声如暴雨倾盆。
沈赏客伏在箭垛后,耳边尽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她反手抽箭、搭弓、震弦,城下一名狄人将领应声落马。
“小心!”
身旁亲卫猛地扑来,轰然巨响中,投石火球砸落城墙,热浪裹着碎石扑面炸开,沈赏客被气浪狠狠掀翻左臂骤痛,半截断箭已楔入臂甲。
“小姐!”亲卫慌急要来扶。
“无碍!”她咬唇折断箭杆,抄枪冲向城墙缺口。
狄人云梯已架,一名彪形大汉刚冒头便被她一枪挑落,温热血珠溅上脸颊,她无暇去擦,长枪如龙,再刺三人坠城。
日落时分,沈赏客箭囊早空,长枪浴血,虎口震裂,铠上插着三支断箭,束发丝带不知何时崩断,青丝在风中狂舞如旗,可她脚步仍钉死在城砖上,寸步未退。
暮色四合,北狄终于鸣金收兵。
第一日,边城守住了。
沈赏客拖着满身疲惫踏入将军府,却见府中灯火通明,母亲苏倚云正指挥侍女收拾细软,见她归来急急迎上:“伤得重不重?”
“皮外伤。”她勉强一笑,却看清母亲双眼红肿如桃。
苏倚云拉她转入密室,指向壁上地图:“城主已安排妇孺整装,这条密道直通城南旧矿场,若城破……”
话音未落,喉头已哽,沈赏客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瞥见她腕上仍戴着父亲当年所赠玉镯。
烛光摇曳间,她忽然看清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和藏于鬓间的几丝白发。
“娘,我们会守住。”
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坚定:“为了边城。”
窗外北风呜咽,远处狄营篝火连天,如嗜血猛兽睁开了无数猩红眼目,而边城千家灯火,仍在夜色中倔强亮着,似散落星辰,拒不向黑暗屈服。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似砚中宿墨,沉沉裹住伤痕累累的边城。
城楼角落,沈赏客蜷在浸透血污、凝结成硬块的披风里,背靠冰冷箭垛勉强合眼,极度的疲惫如铅块坠着四肢百骸,让她顷刻陷入半昏半醒的混沌。
可这份喘息未满一个时辰——轰!轰!轰!!!
地面传来沉闷咆哮,随之是地动山摇的剧震!城楼摇晃,砖石仿佛要迸裂!
“投石机——隐蔽——!”凄厉的示警撕裂夜空!
沈赏客凭生死间磨出的本能猛地侧滚!方才倚靠的箭垛已被磨盘大的巨石轰然砸碎!灼热气浪裹着碎石擦过她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
烟尘弥漫间,她伏地抬眼,借东方一丝惨白微光,看见西面城墙腾起巨大的灰黄烟柱。待尘烟稍散,三丈高墙赫然露出狰狞豁口,断砖残梁犬牙交错,宛如被巨兽啃噬。
“报——!”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跌撞冲上城楼,嗓音嘶哑变形:“城西破损!狄人重甲步兵正集结强攻!”
西面杀声与狄人嚎叫如潮涌来,瞬间压过其他方向的厮杀。
“赏客!”
父亲沈靖的声音惊雷般炸响,他高大身影冲破烟尘,玄铁重甲沾满凝固血块与新鲜污泥,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立刻去武库!将所有新征青壮武装起来!火速增援城西缺口!”
沈赏客心头一紧,反驳的话尚未出口,沈靖已厉声喝道,带着统帅的绝对威严:“这是军令!边城存亡系于此!快!”
军令如山。
她狠咬舌尖,刺痛催醒神智,不再犹豫,转身如离弦之箭冲下城楼。
武库前的景象让她脚步微顿,长队从门口蜿蜒至街角,站着她熟悉的人们。
铁匠铺的王大锤赤着精壮上身,只系破旧皮围裙,领着十几个肌肉虬结的学徒,紧握铁锤铁钎,眼中是与敌拼命的狠劲。
其后是米铺伙计攥着秤杆与斧头,茶馆跑堂提着铜壶与板凳腿。
还有程晟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却死握削尖木棍与菜刀,眼中是执拗决绝。
武器简陋得可笑,菜刀、锄头、扁担、杀猪刀……却皆紧握在手,每双眼睛都燃烧着同种火焰:保卫家园,绝不退让。
“排队!依序领甲!”沈赏客压住喉间哽咽,沙哑高喊。
她亲手打开武库重门,内里堆积的皮甲、锁子甲、老旧铁甲片,此刻皆成珍贵保命之物,她动作迅捷,亲自为每一人分发护具。
轮到程晟,他深深看她一眼,轻颔首,领了称手武器转身而去。
“沈姐姐!”
稚嫩声从人堆里传来,小虎子挺着单薄胸膛,小脸绷紧,带着超乎年龄的决绝:“我也能守城!给我刀!杀狄狗!”
沈赏客蹲身平视孩子清澈而愤怒的眼睛,解下腕内侧珍藏的一具精巧袖箭,仔细绑上他细瘦手腕,调整机括。
她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小虎子,你的战场在医帐。帮孙爷爷抬伤员、喂水、安慰害怕的人。保护好他们,就是守城。”
她指袖箭:“唯有最危险、护不住自己与他人时方能动用。”
小虎子看看武器又看看她郑重目光,用力点头,抹脸飞奔向医帐。
沈赏客起身,目光扫过人群,白发苍苍的孙大夫站在沸腾大锅旁,指挥面色紧张的妇人将麻布投入滚水。
老人脸上布满凝重,嘶哑讲解:“煮透!定要煮透!伤口脓毒比狄人刀更可怕!”
白发在血腥焦糊味的寒风中乱舞,如风中残烛,却散着仁心光辉。
正午时分,惨烈攻防持续,沈靖为寻一线生机,派出首队精锐信使突围求援,几骑快马刚出城门不足百步,即被狄人箭雨覆盖,人马皆成刺猬,只一人踉跄没入树林!
更绝望的消息接踵而至。
“将军!不好了!”
参军指着沙盘东、南方向,声音发颤:“东三、南一、南五烽燧台求援烽火接连熄灭!有人提前破坏了传讯烽燧!”
沈靖猛转身,血丝遍布的眼睛死盯沙盘上三处熄灭标记,冰冷寒意从脚底窜顶!他布满老茧的拳狠砸沙盘木质边缘,“砰”然闷响中沙盘震动!
“此三处位置隐秘,构筑特殊,暗语定期更换!”
老参军手指颤抖:“非参将以上职级、掌城防机要之核心将领,绝无可能如此详尽知晓!更无可能战时精准同时破坏!除非……”
“除非军中有叛徒!”冰冷声音接话,副将李岳不知何时已站旁,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跳,眼神如淬毒刀子缓缓扫过周围每一将领与亲兵的脸,令人窒息的猜疑与寒意,瞬间弥漫血腥味的城楼指挥所。
次日夕阳带着无尽疲惫与血色,沉入硝烟染黑的地平线,狄人退去,边城再次于尸山血海中守住。
沈靖环顾城头,满目疲惫伤痕身影,诸多熟悉面孔永逝,粗略清点,能战兵将已死伤过半!残破城墙在暮色中如巨兽伤痕,无声诉说血战残酷。
而“叛徒”二字如恶毒诅咒,沉压每一幸存者心头,比城外狄人铁骑更令人胆寒。
残月如钩,寒星寥落,将军府书房内,青铜油灯摇曳昏黄光晕,将沈靖高大身影投在斑驳墙上。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指甲缝嵌着白日厮杀沾染的暗红血迹,窗外不时传来伤兵压抑呻吟,与呼啸北风交织,凄切彻夜。
“东门箭塔再加派十名弓箭手。”
沈靖声音砂石摩擦般沙哑,喉间犹带烽烟灼痕,“每人配双倍箭囊。”
指尖划过羊皮地图裂痕,“西门缺口处埋设铁蒺藜,再备三锅热油,要滚烫。”
程猛抱拳领命,转身时玄铁铠甲清脆碰撞,待众将鱼贯退出,沈靖忽抬手:“老李,留步。”
厚重梨木门轻合,屋内只余二人,李岳胡须凝结暗红血痂,眼中闪烁晦暗光芒,似已猜到几分。
沈靖从案几暗格取出褪色锦囊,玄色缎面金线绣镇北军虎符纹样:“这是我的印信。”
声音忽然放轻,似怕惊动什么,“若城破我必战至最后一刻。”
李岳眼睛猛睁,激动泛红:“将军!”
沈靖抬手制止,简单动作令肩甲下伤口渗血:“听我说完,倚云身子弱,受不得颠簸,赏客那丫头太过刚烈,宁死不肯独逃。”
烛光下,铁血将军眼角细密纹路浮现,“我已命人备密道直通城南乱葬岗,但需有人带她们突围。”
油灯爆个灯花,映得李岳脸上明明暗暗,老将军突然单膝跪地,铁甲砸青石板闷响。粗糙大手紧攥锦囊,声音哽咽:“末将发誓!只要一气尚存,绝不让人伤夫人小姐分毫!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沈靖俯身扶起老部下,从贴身暗袋又取出火漆封缄的信笺,李岳接过时惊觉信封上有点点水痕,震抬头,竟见铁血一生的镇北将军眼中隐约水光。
沈靖扯扯嘴角,却未能成笑:“那丫头总嫌我管得太严,上次赌气说要去京城寻舅父去,可她不知,每次看她骑马出城,我都怕……”
话未说完,被窗外骤响的号角打断,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亲卫门外急报:“将军!南门烽火台发现狄人夜袭!”
沈靖周身气势骤变,顷刻恢复凌厉,他大步走向门口,玄色披风翻卷如鹰翼。
推门刹那忽然回首看李岳最后一眼,那目光含太多无法言说的嘱托:三十年袍泽情,托妻献子的信任,还有诀别。
李岳原地站立,小心将锦囊与信笺藏进贴身暗袋,老将军眼中闪过决绝,对空荡房门低声道:“老伙计放心,只要我李岳还有一口气在……”
窗外北风呜咽卷过城头残破军旗,似应和沉重誓言,远处狄营火把连成血色海洋,边城孤灯如豆,倔强亮在无边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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