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冰冷地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一堆篝火在寒风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周围一张张疲惫、悲痛、茫然又带着压抑怒火的脸庞。
沈赏客坐在火堆旁，手中紧握着陆辞潇那杆染满鲜血、枪缨早已被血块凝成暗褐硬块的玄铁长枪。
枪身靠近枪纂处，那两个深刻遒劲的“忠勇”大字，此刻已被层层叠叠的、暗红发黑的血迹完全浸透，在跳跃的火光下，泛着诡异而悲怆的光泽。
“小姐……”
副将程猛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挪到她身边，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忧虑，“朝廷恐怕不会放过我们。他们定会以‘边城失陷’、‘主将阵亡’、‘残部溃败’为名，将镇北军彻底抹去，甚至...清算。”
“残部？” 沈赏客突然抬起头，打断了程猛的话。
篝火的光映照在她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冷得如同万载玄冰，深不见底，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让程猛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谁说我们是残部？”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如同冰锥般刺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众人惊愕、茫然、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沈赏客缓缓地、如同山岳般沉重地站起身。
她反手，“锃”的一声清越龙吟，拔出了腰间那柄属于陆辞潇的佩剑！剑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流动着森冷的寒芒。
“从今日起，”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幸存者的脸庞，一字一顿，声音像淬了北境最冷的寒冰，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就是陆辞潇。”
“小姐！这...这如何使得？！” 李岳失声惊呼。
沈赏客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陆辞潇战功赫赫，威震北狄！他的死讯，朝廷尚未知晓！女子不能为将？不能掌兵？那好，今日死在这里的，就是沈赏客！”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割在李岳的脸上:“而活下来的，是镇北将军沈靖的女婿‘陆辞潇’！由他接管残存的镇北军，整军再战，为岳丈、为妻子、为边城名正言顺！”
话音落下，她猛地抬手，扯下了束发的、早已被血污浸透的靛蓝色发带！如瀑的青丝失去了束缚，瞬间倾泻而下，在夜风中狂乱飞舞。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苍白而坚毅的侧脸，她左手抓起一把垂落肩头的长发，右手紧握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寒光一闪！
唰——！
一束乌黑的长发齐肩而断，如同被斩断的过往，无声地飘落在地，瞬间被跃动的火舌贪婪地卷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
火光映照下，她沾满血污的轮廓，那紧抿的唇线，那坚毅如刀削的下颌，那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冰冷眼神，竟与众人记忆中那个顶天立地的萧将军，有了惊人的六七分相似！
李岳看着眼前这个断发执剑、浑身浴血的少女，眼中瞬间充满了震撼与复杂的情绪。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倔强地拖着比她还高的长枪，在北境漫天风雪中一遍遍练习突刺的小小身影。
此刻，同样的倔强，却已裹挟着血与火的洗礼，化作了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
“传令下去——” 沈赏客，不！此刻起，她就是“陆辞潇”，猛地举起手中染血的长剑，剑锋直指边城那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方向！
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黑夜的金铁交鸣之声，在死寂的荒野上轰然炸响：
“收拢残部！救治伤员！掩埋袍泽！三日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杀回边城——！！！”
短暂的死寂。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飞溅。
残存的将士们，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眼神中只剩下悲愤与杀意的汉子们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血丝，看到了那被仇恨点燃的火焰，也看到了那柄指向仇敌方向的长剑，和那个以断发明志、化身复仇之魂的身影！
沉默仅仅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
铿！铿！铿！铿！
如同山崩海啸！如同雷霆滚过荒原！所有还能站立的将士，无论伤势轻重，齐齐单膝跪地！沉重的铁甲碰撞声汇聚成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是效忠的誓言！是复仇的号角！
“誓死追随将军——！！！”
吼声震天动地，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笼罩四野的沉沉夜幕彻底撕裂。
黎明前的边城外，沈赏客伫立在营帐前。晨雾如纱，却遮不住那座她魂牵梦萦的城墙。
北狄的狼头旗在城楼上嚣张地飘扬，可她分明看见，城垛缝隙中隐约露出的几束目光，那是边城百姓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将军。"
程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嗓音刻意压低，"探子回报，北狄人虽占了城，但折损过半，现在正挨家挨户强征粮草，连百姓过冬的存粮都不放过。"
沈赏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布条，那是从陆辞潇战袍上撕下的。
她眯起眼，城墙上巡逻的狄兵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她声音冷得像冰，"找几个身手好的，今夜潜入城中。"
夜色如墨，边城角楼的灯火昏黄如豆，几个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壁虎般攀上城墙，但北狄人戒备森严，直到东方泛白，潜入的斥候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同一时刻，城西赵程府的书房里，程晟正在油灯下仔细拼凑着从北狄人那里偷听来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出征青州的镇北军已经兵至城下，只是镇北军损失惨重，无法强攻，他们需要一个机会。
这个被沈赏客调笑为"书呆子"的年轻举人，此刻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粮仓..."他忽然轻呼，毛笔在纸上重重一点，北狄人最近频繁调兵把守城北，原来那里藏着他们全部的军粮，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三日后，沈赏客的营帐内气氛凝重，派出的探子接连失手，北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连日出城搜捕镇北军残部。
"将军，再拖下去..."李岳的眼中布满血丝。
就在这时，城北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浓烟如巨龙直冲云霄，将半边夜空染成血色。
紧接着，城内警钟大作，北狄人的号角声杂乱无章。
沈赏客霍然起身，长剑出鞘时带起一道寒光："全军听令！攻城！"
破碎的城门再次轰然倒塌，镇北军的铁骑如洪水般涌入，沈赏客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瞬间挑落三名敌兵。
北狄将领怒吼着组织抵抗，却见城内巷陌中突然冲出无数百姓，他们手持菜刀、铁锹，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却个个眼中燃着复仇的火焰。
"杀啊！为林将军报仇！"一个白发老者挥舞着拐杖冲在最前。
沈赏客的铠甲很快被鲜血浸透，她招式凌厉，毫无花哨，每一枪都直取要害。
有个狄人将领举刀迎战，却被她一□□穿咽喉。
"将军！粮仓那边..."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踉跄跑来。
当沈赏客赶到城北时，大火已经将粮仓吞噬殆尽，在墙角合围处，残垣断壁之下，五具尸身相互搀扶，以血肉之躯铸成一座惊心动魄的雕塑。
最中间，程晟以熄灭的火把支撑着身躯，站得笔直。他胸前箭矢密如猬毛，目光却仍固执地望向城外方向，嘴角凝着一丝极淡、却惊心动魄的笑意。
沈赏客望着他至死不曾坍塌的脊梁，往日时光倏然倒卷，呼啸着砸落心间。
彼年慕城主初至边城，设宴那日，为争第一块桂花糕，她一口将程晟的手咬出牙印，惹得他泪眼汪汪，自此在他那得了一个“沈猫儿”这个绰号。
他们四人年少相识，一同长大，光阴冗长。
程晟年少才高，名动边城，师从名儒，十八便中举，人人都道他是天生的状元郎。
而今，这本该于琼林宴上受尽艳羡的才子，却将一身骨血，永远烙在了这个凛冽的冬天。
再无人会笑着唤她一声“沈猫儿”了，沈赏客心口灼痛，眼眶却干涩得淌不出一滴泪。
朝阳终是刺破云层，将光芒洒遍收复的边城。镇北军旗再度插上城楼，万民涌街欢呼，声浪震天。
"陆将军回来了！"
"镇北军万岁！"
沈赏客站在城楼上，染血的面甲下看不出表情，程猛捧着程晟留下的遗物走来，程晟是他亲侄子，一封被血浸透的信，和半块桂花糕。
"将军，接下来..."
"整顿兵马，加固城防。"
她的声音冷得像边城的风，"派人去查朝廷和北狄的往来证据。"
她望向南方的天际，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所有的账，我们都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城下，百姓们开始自发地修补城墙，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娘，我长大了也要当镇北军！"
沈赏客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晨光中，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父亲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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