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尔用了一年的时间践行这句话。
情感和习惯都是十分可怕的力量,前者让她行上险路,后者让她淡忘其险。
“唉……”
这不知是艾柯尔今日的第几次叹气。她的手指在细绳间翻动,试图打出一个完美的结,可并不意外,她又失败了。
“奥丁陛下啊,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老者。奥丁只是静静坐在木椅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沉默地望着远方。
艾柯尔低下头,继续研究着手上的绳结。自弗丽嘉去世后,艾柯尔常练习她教给自己的手艺,可无论如何琢磨,也只能走到弗丽嘉教会她的步骤,便再也继续不下去。
微风拂过,空气中悄然渗入一缕极淡的雪松冷香,夹杂着青苹果微酸的气味。艾柯尔抬眼望去,洛基果然正斜倚在树下,目光落在她的指间。
“噗。”他什么也没说,仅凭一个语气助词便让艾柯尔彻底抓狂。
“你笑什么笑啊,让你教教我你又不愿意!”
洛基夸张地张圆了嘴:“你自己笨还能赖我头上了?”
艾柯尔撇撇嘴,继续摆弄着手上的小巧饰物。换做平时,她肯定会反击这个坏心眼神明的恶作剧,可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闹嘴的日子。
她抬起头来,眼神关切地盯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洛基打了个寒颤,唇边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
“我不知道你们神域有没有扫墓的习俗,但是我们人类有。”她用发圈束紧松散的绳末,“我想把这些绳结送给弗丽嘉女士。”
“就这些半成品?”洛基挑了挑眉。
艾柯尔面无表情地回答:“没办法,我太笨了。”
“我很欣慰,至少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洛基摇着头,轻笑道,“……阿斯加德人没有人类那么多愁善感,「因为我们总会在英灵殿重逢」——阿斯加德人都这么相信着。”
艾柯尔歪了歪头,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真可惜,我不是阿斯加德人。”洛基别过脸,“咳……能不能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
艾柯尔眯了眯眼,轻轻呼出一口气:“那你更应该去看看了。”
“可不要说你陪我去看她。”
“那……你陪我去?”
洛基微微一怔,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奥丁身上。艾柯尔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催促。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随手一挥,奥丁便瞬间消失了。
艾柯尔一惊,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你把他弄哪去了?”
“送回房间了,愚蠢的单细胞生物。”洛基不耐烦地敲了敲她的脑袋,随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等艾柯尔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在神域的土地上了。她稳住身形,抬起头来,目光掠过远处的群宫,又落在脚下的虹桥上。
“走吧,先去我寝宫休息,等夜晚没人了再去探望她。”
时隔一年,再次踏入洛基的寝殿,感觉分外奇妙。艾柯尔缓步走进,目光环顾四周,房间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桌案上,弗丽嘉的书依旧摊开着,像是有人刚刚翻阅过。洛基似乎仍在钻研这本书中的内容——或许,不止是钻研。艾柯尔轻轻翻动书页,露出那张夹在其间的合影。
“你还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人。”洛基的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
艾柯尔习以为常地耸耸肩,对他的恐吓毫不在意:“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洛基自觉没趣,干脆转变话题,翻开最后一页:“我思索了一年,仍没有头绪。”
“我也是,除了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一个解读,完全没有别的灵感。”她说的正是那条悄然改变着她的解读。那让她习惯了说谎,甚至于习惯于把它们当成真相,可怕的是,她对此毫无察觉。
艾柯尔凑近了些,仔细地端详起书页上的内容,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行字,像是在试图触碰弗丽嘉写下这句话时的心绪。
“谎言为真……”她低声重复着,眉心微蹙,思绪流转。
她回想起弗丽嘉的话:“这可是很难得的天赋——能窥见谎言之神的真实内心。”
回忆擦出灵感的火花,艾柯尔突然有了一个全新的猜想。就在她准备开口之际,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洛基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挥手制造出一个幻境,掩盖艾柯尔的身影。
“我说了不要来打扰我。”洛基变成奥丁的模样,严肃地说道。
士兵悻悻地退下去后,洛基才解除魔法。
“还真是可悲。”洛基自嘲地低声笑着,“明明已经夺得王位,却还要遮遮掩掩,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艾柯尔皱了皱眉,她的内心生出一丝感同身受的不适。
“奥丁,奥丁,永远都是伟大的神王奥丁……”洛基摇着头,露出嘲讽的笑容,“你瞧瞧他躺在那轮椅上的龙钟老态,哪里有一点神王的模样。”
艾柯尔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她想问洛基,明明语气不善,为何你的心脏却一阵阵发紧。
“洛基——”艾柯尔刚想开口,却又被打断。
“嘘——”洛基将食指压在艾柯尔的唇上,铡住了她的话头。
艾柯尔微微一愣,她知道他习惯于打断他人的话语来避免听到自己不希望得到的答案,尽管对此感到诧异,她还是安静地听了下去。
“人类,相信我,我治理的阿斯加德一定比奥丁的要更繁荣,你会希望看见它的未来的。”洛基勾了勾嘴角,因为某些情绪而轻轻颤抖着的颊边肌肉正为主人的要强努力维持稳定。
突如其来的、如同邀请一般的宣言让艾柯尔感到有些讶异。她细细地端详着那副薄而紧服的皮囊上或斜或直的浅壑,它们随着肌肉颤动而变化的走向无疑预示着面前人的内心活动——比起不甚礼貌地窥探他人内心,艾柯尔多数时候更愿意将自己的异能聚焦在常人难以察觉的生理状态上,以这种方式触查人们的情绪。
“你在紧张?”她虽抬高了话音的尾调,但显然无比笃定,“为什么?”
艾柯尔不认为洛基的这份紧张是因为自己,她大概能凭自己对这位邪神的了解猜测出原因。那顶本不应属于他的王冠在千难万险后终于被他戴于头上,却没有一人了解,更无人为他欢呼——而这是自然的,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迹,洛基自己也清楚。
只是,无论是人抑或是神,总归是会对情感这种复杂而又不能以常理言之的事物抱有侥幸,就像是艾柯尔认为洛基不会杀死自己,洛基也对与其同样缥缈的可能性抱着一丝侥幸。
“吾,阿萨神王,邪神洛基,准许你成为我治理神域的见证者甚至协助者,你应当感到自豪,而不是还在这里问些不知所谓的愚蠢问题。”洛基摊开双臂,摆出高傲的上位者姿态,微愠地俯视着他钦定之人。
艾柯尔对洛基喜怒无常、高调倨傲的行事风格早已见怪不怪,她没有被洛基故作的愠怒姿态恐吓到,只是任由自己的视线在这幅威慑的表情上徘徊了几秒。
但倘若她再了解洛基一些,或是愿意伸出精神力的小小触手,窥听他此刻的心声,她便会知道那份紧张也与自己有着那么几分联系——洛基罕见地担忧着她的拒绝,而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隐秘情绪。
艾柯尔便也那么做了,她细致地、悄然地拨探着洛基的心绪。
“你怕我拒绝你,对吧。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她毫不客气地戳穿了洛基那张用于挽尊的小小面具,“你明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瞒不住我,邪神大人,在我面前不如坦诚一些,我以为你早应该习惯了呢。”
洛基收起了表情,神色僵硬得不像话,在艾柯尔的注视下,他的虚张声势显得如此无力。他有些弄不清楚状况,本该由自己掌控的局面却在不经意间被转移了主导权。
他用力绷紧嘴唇,自省自己的心思是否真如艾柯尔所说的那么明显。这种被戳穿的场面显然是洛基不常遇到也不擅应对的,不适感如同一根鱼刺横亘在喉头,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洛基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无需袒露心声的有力理由,但那些被噎回去的反驳话语在脑海里翻拌又重组,直至他发现最优答案确实是坦诚。坦诚太不洛基了,他想,但只有这些坦白话语里构筑的才是真实的自己。
真实,也是谎言的一部分——谎言之神这么欺骗着自己。
“弗丽嘉从前总说我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他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打开了话茬,“我想我应当是做到了,只是她看不见了。”
“奥丁瞧不上我,索尔从未怀疑过王位的归属不是他。她是唯一一个愿意公正地支持我、鼓励我、见证我去称王的人。”洛基把脸藏在阴影里,唯余一双绿瞳反射出几分水色的光亮,“只是,我选择了用连弗丽嘉都不会赞同的形式窃取不属于我的王位,父兄不会容许我,世人皆会唾弃我,连母亲,也会瞧不起我。”
“即使我将阿斯加德治理得再怎么辉煌,功劳却也只会归结给我顶着的这幅老朽皮囊的主人和他的长子,没有人会知道洛基曾经为阿萨付出过什么,那我现在攥在手里的这把永恒之枪又有什么意义?”
无疑,洛基是恨他的父兄的,可这份恨意恰恰扎根在畸形的爱里。他曾为讨好父亲而铸下大错,而现在,为了证明自己,洛基无所不用其极。他选择背弃亲情,也因此失去挚爱,窃取回来的却仅仅是虚假的权力和无人知晓的徒劳贡献。阿斯加德的洛基注定只能孤独一人,在阴暗的角落戴起不属于他的王冠,也不被任何人所见证。
“我愿意——”艾柯尔突然开口,阻止洛基继续沉湎在情绪的泥沼之中。
“我很荣幸成为神王洛基的见证者和记录者。”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了,艾柯尔放弃了关于道德和忠诚的思考,选择完全听从心声而行,“也很荣幸成为第一个「不公正」地支持你的人。”
“不过,有一点你错了,弗丽嘉会批评你的叛行,然后称赞你的贤明。”
“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看见阿斯加德光明未来的那一天,但至少在这对于你们神来说如同转瞬的短暂时间里,我的确看见了神域比过去更富有生机的一面。”
「你治理的神域没有战火和硝烟,繁荣而兴盛。」
「大家都期待你编排的戏剧——或许它有些离经叛道。」
「我能听到神民讨论他们的神王变得风趣可亲,感叹严苛死板的一去不复返,就连神域吹起的风都充满了灵活和冒险的气息。」
艾柯尔有许多想说的,但最终还是将它们咽回了肚子里,言语再绚烂,终究苍白无光,她想让洛基亲眼看看自己治理下的阿斯加德。
她推开蒙尘的窗户,壮美的神域如同一副金碧辉煌的画卷铺展于眼前。艾柯尔兴致勃勃地拽着洛基迈出阴影,走到窗前。洛基却有些畏缩了,犹豫而缓慢地将那双翠玉般的眼珠上移,直到那片阴影被无比璀璨而绚丽的阳光驱逐,直到他的双眼被尚带着几分稚气的笑容点亮。
“洛基,弗丽嘉说的没有错,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君王。”
随着暖阳的播撒,洛基的心脏某处也被一缕光芒渗透,短暂地从怨毒的瘴气中解脱出来。没有残忍的谋害或是自私的算计,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如同初生的孩童般,对未来饱含希望。在这种奇异的感受下,洛基就连心跳都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不再遵循他的节奏与温度。
他大概真的作茧自缚了,洛基想。
而那个罪魁祸首转过身来,指腹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绳结,垂在掌心的绳头晃了晃,像还未收尾的某段话。
“关于那本书,我有一个全新的猜想。”她轻声道,仰起脸看向洛基,眼底映着明亮的阳光,格外清透,“「谎言为真」——或许等哪日,你口中的谎言全部变成真话,等哪日,我能不依靠共感就分辨你的真与假,那时,这条纽带也就于我们不再有影响。”
洛基微微一顿,指间的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盖上书本,低头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艾柯尔笑了笑,松开绳结的尾端,任它滑落到指尖:“暂时抛掉这些目的性太强的念头吧,洛基。”
她转身坐回原位,双手撑在膝上,目光落回到那根仍未编好的绳索上,语气轻快了些:“队长常教我,倘若为了提前预防某件事而去做些什么,那只会让事情的结局变得更糟。”
窗外的风拂过,艾柯尔闭起双眼,感受发丝在脸上轻扫的瘙痒。
“现在——”风停了,艾柯尔抬起双眼,水色间折射出真挚的光芒,“先教我绑完这个绳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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