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如山的稻草跺倒影着晚霞,诉说着丰收的喜悦。
也宣告着今年能过个暖冬。
身处大周最为寒冷的北疆宁城军民们,尤为亢奋。不管男女老少,都在趁着好日头晒着稻草,进行各种组装,巧手忙得飞快。
唯有一人,慢慢吞吞。
还拿着一块洁白的手绢,仔仔细细的将稻杆从头擦到尾。
在他身旁魁梧的大汉等了又等,见人聚精会神开始擦拭第二根稻杆,终是忍不住了,紧绷着脸,一字一字道:“尊贵的大皇子殿下,我让你把稻草下层的稻叶扒干净后晒干,不是让你把稻杆一根一根当宝贝一样护着。”
大皇子听得这阴阳怪气的声,吓得捏紧了手中的手绢。不敢抬眸去看北疆军统帅牛重是什么脸色,他斟酌着,小心翼翼的回答:“可……可不用手帕仔细擦拭,会有灰尘啊。肮脏之物岂可为床垫?”
牛重气得抬手往自己脑门上重重“啪”得一声,磨牙:“祖宗,普通士兵是要抢稻草的,知道吗?”
军队屯田收割下来的稻草,最好的被军医调走做药用,其次供应牛马窝,保证它们过冬暖和,然后次一等的命军户妇孺混着稻草与棉絮,制作衣服,剩下最次才能分配给各营地,给睡大通铺的士卒们添一份暖和。
没想到这完全不起眼的稻草竟然也是竞相争抢之物,大皇子逼着自己盯着破旧的黄泥墙,死死咬住唇畔,压住自己脱口而出的鄙夷。
要知道,他堂堂一皇子沦落破屋,便是因自己先前愚蠢犯了错。
眼下在北疆这苦寒之地,他绝不能再显摆嫡长皇子身份,激怒了手握重兵的地头蛇外加父皇的心腹。
竭力自我调解情绪,大皇子努力微笑的看向自己妻子的小叔父,起身行后辈礼:“多谢叔父教导,我……我只是想着……想着收拾干净了稻草,再做一个稻草枕头送给父皇。这般显得我已经身先士卒。”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眉眼带着些邀功看着牛重:“若是父皇知我孝顺又知道北疆疾苦,下令户部增加军需费用呢?那士兵们就可以穿棉服了啊。”
牛重:“…………”
牛重:“…………”
牛重:“…………”
牛重狠狠吸口气,眯着眼盯着眉眼间天真无邪的大皇子。确定肯定人这体恤民情的话说的发自肺腑后,他直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让皇子戍边,当守城士兵这一道圣旨下的好!司徒承衍,等你媳妇生产结束后,你自己想办法把这破屋搭建起来。”
“从今后你正儿八经的按着军户子弟入伍的规矩来。”
被点名道姓的大皇子垂首遮掩住一闪而过的恼恨,急声道:“叔父,轸儿哪怕生产结束还要做月子。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这女子生产后才是最为关键的修养一环。本皇……”
迎着人审视的眼神,大皇子默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咬着舌尖改口:“小侄一个人住哪都行,但不能苦了轸儿他们啊。”
“那关我什么事?你不是野心勃勃要当太子吗?”牛重说的字正腔圆:“你爹要夺位,要俺们帮他。他的钱,自己赚;查案困难重重九死一生,他自己冲前头。所以他最终篡位成功,我牛重服。”
大皇子双眸一黯,昂头望着眉眼间丝毫没有任何君臣身份敬畏的牛重,攥着手帕的手都泛着青紫。
牛重扫过人隐忍的委屈,更是嗤笑着质问:“你除却血脉外还有什么?”
“让男人,尤其是让军人臣服,大皇子你最起码要把妻儿养好。”
“自己妻儿都养不活,你拿什么养天下?”
“本皇子是——”大皇子梗着脖颈,想要开口诉说自己是嫡长子,天然拥有正统。
可张嘴间,撞见牛重眉眼间透着的冷漠疯狂,冷不丁想起自己之所以“流落”北疆的缘由——
他为太子位,听信舅舅谏言,用妹妹及笄开府之事试探荣国公,想收回荣国公府。谁料荣国公真是个疯子,完全不按着常理出牌,闹着去皇陵移出先辈的棺材。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父皇却轻描淡写处理,反而下罪己诏,朝祖宗朝天下臣民谢罪,道年轻人忘记皇家发家之艰。
后怕着,大皇子吞咽了一下口水。
现任荣国公崔恩侯是个疯子,与崔恩侯齐名的另外一个疯子就是牛重。
他已经得罪一个疯子。
不能再得罪另外一个了。
“小侄多谢叔父教导。”大皇子缓缓垂首,竭力心平气和,语调谦逊:“我闲暇时可以写家书作画开私塾,赚些银两。定不会让轸儿跟着我吃苦。”
牛重瞥了眼面服心不服的大皇子,无所谓笑了笑。
反正叔父该尽的责任,他尽到了。
至于考虑家族未来之类,他一个早已叛出牛家的崽,完全不需要操这份心。
正嘚瑟着,他听得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冲大皇子轻咳一声。
大皇子见状,微微吁口气。
虽然牛重私下完全不敬重他,但当着外人,也不会折损了他的皇子威严。
庆幸着,他侧目看去,就见传讯官飞奔下马,带着些焦虑:“牛老大,府里来信大皇子妃要生了!”
“什么,生了?”大皇子都顾不得找茬人没第一时间朝自己行礼,迫不及待的问道:“是龙孙吗?”
传讯官一怔。
牛重黑脸,直接抬手扣住格外亢奋的大皇子,冷声:“生啥都是你孩子。你先给我回营地办好出营手续,再回城!”
“别忘记你现在的身份,是军户士兵。”
“越是这种紧咬的关头,你就越要做好表率作用。否则军户子弟,如何服你?”
大皇子听得这比冰渣子还冷的声,狠狠吸口气。憋住上蹿的火气,他抱拳:“请将军放心,我知道规矩,不会让您,更不会让父皇失望!”
行了士兵的礼后,他转身离开,难得不顾身份体面,是直接撒腿就跑。
要知道这孩子干系重大。
若是男孩,那么镇国公府一派便必定会支持他当太子。
光想着,大皇子都觉自己心跳噗通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剧烈又飞快。以致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妥文凭手续,如何快马加鞭赶到统帅府。
站在产房外,他听得屋内那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哀嚎声,才一个冷颤回过神来,不由得开口呼喊:“母后……”
伴随这话,大皇子下意识的想要看向被人簇拥着的妇人。
可妇人面色黝黑,完完全全不是足智多谋,雍容华贵的皇后。
眨眨眼,大皇子再看了眼被簇拥的牛重之妻黎花,心中不免惶然起来。
从小所有事,都是母后指点。
眼下他该如何是好?
尤其是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泼。
大皇子看着殷红的血水,再听得屋内又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吓得后退两步。
虽然他们是联姻,可他自问也算了解自己的妻子。
武勋家糙养出来的母老虎,性情爽利,还有功夫。寻常的皮肉伤,在她老人家眼里完全不算痛。
“这太医和稳婆,父皇和母后不都是派……”大皇子有些怯意的往后退,张口想要寻找自己向来信赖的父母。
父母办事,向来妥帖的。
更别提他们是携手奋斗出来的一国帝后了,心思缜密,无人能及。即便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能将北疆的一切谋算的井井有条。
跟随过来的牛重一见六神无主的大皇子张口爹娘,都想回京冲皇帝咆哮一番。
皇帝野心勃勃的狼,皇后雄心壮志的母老虎,这两怎么养出一个怂货的?
腹诽着,他就见稳婆抱着个金灿灿的襁褓出来;“恭喜殿下,喜得千金!”
闻言,他眯着眼,双眸似鹰隼,锐利盯着大皇子。
不错过人脸上任何表情的变化。
被注目的大皇子此刻如雷击,不敢信的看着稳婆:“你……你……你说什么?千金?”
顿了顿,他迫切的求证着:“也就是女的,对吧?”
稳婆见状,小心翼翼调转襁褓的方向,想要把孩子的相貌呈现在大皇子面前:“回殿下的话,老话说的好金枝玉叶临凡尘,祥光满室福绵延。”
“可父皇希望是男……”大皇子眉头紧拧,“男……”
“女孩怎么了?”牛重不虞着,抬手抱过孩子往大皇子手里一递,口吻带着命令:“自己抱好了。”
“你爹当年就是抱着你,没料想手重,掐得你当即一嗓子嚎的,贼响。”
猝不及防竟然听到有关自己出生的事情,大皇子恍惚着接过襁褓,垂首看向孩子。注目的那一瞬间,他瞳孔都瞪大了:“怎么那么丑?不都是说粉妆玉琢,可可爱爱吗?”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这一刻他竟然无法用言语来描绘自己看到的婴儿。
皱巴巴的。
还泛着红。
倒像是话本中描写的被人剥皮抽筋,可怜兮兮的小猫幼崽。
竭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若不可闻的一声呜咽。
光看着,都觉毫无皇家风骨。
甚至都没牛家祖传的健壮。
“要不,我给你挑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充当你的崽?”牛重磨着牙,冷笑着:“反正天高皇帝远是吧?”
这话,带着寒意,刺激着大皇子压抑的火气都暴出来了:“牛重,本皇子是敬重你军功赫赫,又是轸儿长辈,才客客气气。但本皇子也不是好惹的,我有病偷龙转凤?”
“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啊!”大皇子愤慨的强调两遍后,似想起了什么,又垂首看了眼自己抱着的干巴巴可怜崽:“是丑了点,但……但母后肯定能教养好的。”
母后都没想过偷龙转凤这件事。
再说了,为什么要偷龙转凤?
真要确保第一个皇孙,那最多是再找个男孩,跟闺女凑成龙凤胎啊!
像是知道亲爹的嫌弃,襁褓中的孩子呜咽声忽然间就大了些,迸发出凄厉的一声“啊”。
这一嗓子叫喊,惊得大皇子下意识的抱紧了襁褓:“别哭别哭,是……是女孩,我……我也设想过,能接受的。”
“乳名都想好了,叫常宁。”
“长久安宁。蕴含着你皇祖父盼望天下太平的希冀。”
“就冲你这乳名,哪怕父皇失望,也不会不喜欢你。”
“…………”
被宽慰的常宁像是听得懂一般,甚至还颤动着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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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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